“文革”前——第一次見江青
《沙家浜》劇本改編之后,爸爸才和江青第一次見了面,這已經是1964年的冬天。
江青召見爸爸是她想搞一出新戲。當時小說《紅巖》出版不久,在全國引起相當轟動。于是江青就想借用這個題材搞一個京劇《紅巖》。為此,江青從外面調來了不少人。有《紅巖》小說的作者羅廣斌、楊益言,有空政文工團的編劇閻肅,他寫的歌劇《江姐》當時也很有影響。北京京劇團參加的是黨委書記薛恩厚和汪曾祺。
爸爸第一次見江青是在中南海頤年堂。那是薛恩厚帶著他和閻肅去參加關于《紅巖》改編的座談會,在場的有羅廣斌、楊益言,還有林默涵。
在中南海,爸爸偶然見過毛主席一面,是不是這一次不清楚。他去過幾次中南海,家里人都不知道,當時這都屬于機密。他說正在討論劇本時毛主席走進來,好像是要找什么東西。江青介紹說,找了幾個人來談劇本創(chuàng)作。毛主席只說了一句:“你們談,你們談。”隨后就走了。此事爸爸一直沒說過,也沒有寫過。沒想到多年之后,一家小報竟然刊登了一篇毛澤東與汪曾祺的文章,說毛主席與爸爸就《沙家浜》的劇本詳細交談過,你一句我一句的還顯得很親熱。這連捕風捉影都算不上,純粹就是瞎掰。爸爸看過之后,又好氣又好笑,又不愿意跟這種小報較真,才跟我們說及此事。
編造這個故事的人根本不知道,汪曾祺只是可使用但不可重用的人物。江青懂得京劇,明白汪曾祺的唱詞寫得好,想借助他手中的筆搞戲。江青又是搞政治的,汪曾祺既不是黨員,又有歷史問題,還是個“右派”盡管已經摘帽。在調閻肅參加京劇《紅巖》創(chuàng)作時,江青告訴他從京劇團找一個人和他合作。閻肅表示一定要和這個同志好好合作,江青馬上糾正說,他不是同志,是“右派”,態(tài)度何其鮮明。
從1964年冬到1966年春節(jié)前,爸爸他們一直在改寫《紅巖》劇本。這期間,1965年4月,爸爸隨劇團趕到上海,重新排練《沙家浜》,因為江青當時在上海,要審查這出戲。
江青審查改排《沙家浜》之后,表示滿意,并定為“樣板”,決定“五一”公演。不過,劇團當時還不叫“樣板團”,叫“試驗田”,全稱是“江青同志的試驗田”。
《紅巖》一直折騰到1966年春節(jié)之前還沒有寫完。江青打來電話,讓火速趕往上海,《紅巖》劇本沒有寫完也要去。于是當時的北京市委宣傳部長李琪帶著薛恩厚、閻肅和汪曾祺乘飛機到了上海。
到了上海才知道,江青決定《紅巖》不搞了,因為那個時候“四川黨還有王明路線”。她要另搞一個新戲:黨由軍隊派一個干部(女的),不通過地方黨,找到一個社會關系,打進兵工廠,發(fā)動工人護廠,迎接解放。這當然是沒影的事,但是沒影的事也得干。爸爸和閻肅,根據(jù)江青的意圖,連續(xù)干了兩天兩夜,編出了一個提綱,定了劇名——(《山城旭日》。然后向江青匯報。她挺滿意,說:“回去寫吧!”于是他們又回到了北京,著手編劇。
3月份,江青又把爸爸他們召到上海,還是談《山城旭日》的創(chuàng)作問題,仍舊是李琪帶著他們三個人。當時批判《海瑞罷官》已進入高潮。爸爸盡管對政治向來不敏感,但是也覺察出江青與北京市委的關系已經相當微妙,氣氛有些緊張。一次在談話時,江青對北京京劇團提出了一些要求,李琪沒有痛快答應,她站起來,一邊來回踱步,一邊說:“讓老子在這里試驗,老子就在這里試驗,不讓老子在這里試驗,老子到別處去試驗!”聲音不很大,但是語氣分量相當重。爸爸聽得出,她實際是向北京市委攤牌。
回到北京,爸爸悄悄地和媽媽講了這些事情,兩個人嘀咕了一晚上,把我們趕到另外一間房中,不許聽。爸爸顯得很焦慮,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是夾在中間,卻不知該怎么辦。媽媽當然也不知道,只能說些無濟于事的勸慰的話。兩個不懂政治的人商量的結果是,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其他事情管不了,只能順其自然。
就這樣,爸爸還是搞他的《山城旭日》,寫完了劇本,進行排練,彩排,直到1966年的6月份,江青已經顧不上看這出戲的彩排了,她正忙著“文化大革命”的彩排。
“文革”中——趕進小樓成一統(tǒng)
“文化大革命”來了,轟轟烈烈。
北京京劇團盡管是“江青同志的試驗田”,也逃脫不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紅色風暴。很快,劇團的“走資派”被一個一個揪了出來。
爸爸被揪出來的直接原因是和薛恩厚合寫了《小翠》,這是《聊齋》中的一個故事。劇本中有一段寫的是,傻公子把被人用彈弓打昏的小狐貍帶回家,而且認定是一只貓。家里人說嘴是尖的,不是貓是狐貍,傻公子說:“尖嘴貓。”家里人又說有大尾巴,傻公子還堅持是貓,是“大尾巴貓”。造反派宣稱,貓就是毛,毛就是主席。如此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是可忍孰不可忍”!
爸爸自己還另有罪行。在他自己搞的現(xiàn)代小戲《雪花飄》中有兩句唱詞“同在天安門下住,不是親來也是親”。這就是階級斗爭熄滅論。你跟地富反壞也要親?
“文化大革命”中這樣荒謬而真實的故事,不知道有多少。
在京劇團,進“小樓”相當于其他地方的進“牛棚”。因為有過當“右派”的經歷,最初的沖擊過去之后,爸爸的精神狀況還不錯。一次,我們幾個去劇團看大字報,想知道他究竟有些什么問題。看了半天,不得要領。這時,傳來一聲嘹亮的咳嗽聲,和京劇老生出場前的那聲咳嗽差不多。這聲音挺熟,再一看,原來是爸爸出場了,穿著一件黃棉襖,掮著一條扁擔,正準備去勞動。見到我們,他挺驚奇,但并不尷尬,他問了問我們的來意,說了一句:“好好看吧”,隨即扛著扁擔去了。我們又看了一陣大字報,實在找不出有分量的內容,于是也走了。劇團的人沒什么文化,大字報的水平比高校差多了。
“趕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日子一直過了好幾個月,誰也不知道還要過多久。沒想到突然間,爸爸糊里糊涂地給“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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