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7日,電影大師謝晉在老家上虞仙逝。他是巨星,一生傳奇,一生坎坷;他是慈祥的父親,為命運多舛的孩子們傾注了無限心血,也留下了永遠的遺憾和哀愁。
含淚的追尋 生命只為電影燃燒
年輕時的謝晉魁梧高大,喜愛運動,愛打抱不平。在江安國立劇專,他愛打架是出了名的,只要看到有人欺侮女同學和老實的同學,他沖上去就打!即使對方有著特務的身份,他也不將其放在眼里。耿直豪爽的他吸引了一個女孩的目光。
她叫徐大雯,是江安城里人。她就讀的江安女中與國立劇專僅一墻之隔。她愛演進步話劇,時常與謝晉等愛國學生一起拋頭露面。謝晉后來在上海電影廠謀了份差事。徐大雯不惜與家人決裂,與謝晉私奔到了上海。1948年,謝晉如愿以償,成為《啞妻》《幾番風雨》《二百五小傳》的副導演,開始了他的導演生涯。兩人的一番苦戀也苦盡甘來,在一個由洪深當證婚人的簡樸婚禮后,兩人共結連理。
婚后,他們共生育了四個子女,大兒子謝衍智力超群,老二是女兒,智力不太好,但生活能自理,老三和老四是兒子,都是智障,需旁人照料飲食起居。謝家從此籠罩了一層悲傷色彩。
“文革”一開始,謝晉就被關入牛棚。謝父因為受謝晉的連累,被造反派天天抓起來批斗。老人家實在受不了,吃了一瓶安眠藥自盡了。謝晉接到噩耗后急匆匆趕回家時,已是后半夜了。他垂頭站在父親的遺體前,一句話也沒說,默哀了很久很久……
在安葬父親后一年不到,謝母也從自家樓上跳下自盡了。當謝晉趕回家時,母親的尸體還躺在樓下的泥地上。謝晉一聲不響地跪下,用雙手輕輕托起母親的遺體,一步一步走上了五樓的家里,輕輕把她放在床上。一切悄然無聲,生怕驚醒了母親似的。他在母親“睡”著的床頭守了一夜,還是一句話沒說……后來,造反派誣蔑謝晉,說他鐵石心腸,連父母離世也不掉一滴眼淚。
雙親下葬時,都只有謝晉夫婦和大兒子謝衍去送行——親朋好友都避之不及;大女兒在新疆下放;阿三、阿四是傻子,怕嚇著了他們……這是世上最冷清的喪事。
謝晉當然不是鐵石心腸,也有淚雨紛飛的時刻。還是在被關“牛棚”的時候,謝晉回家拿換洗衣服,看見弄堂里一群孩子圍著垃圾箱在嬉鬧,走近一看,原來,是他的兩個智障孩子被人弄進了垃圾箱里,頑童們在他們腦袋上扣上西瓜皮,又往他們嘴里塞著垃圾,兩個孩子絕望地掙扎,無助地嗚嗚叫著,滿眼淚水……當人生跌入低谷,當雙親離去,當生活的風雨一次次將他淋得透濕,謝晉都堅強如磐石,從沒有妥協或膽怯過。而此時,他的心被一把利劍戳得支離破碎。他悲憤地趕跑了那些孩子,一把摟住兩個兒子,失聲痛哭!
這兩個分別被謝晉稱為阿三、阿四的孩子,也成為謝晉一生的牽絆,使他在生活中扮演了一個情濃意切的慈父形象。
天上的啟明星 地上的好父親
阿三染病是個意外,他的乳母患有哮喘,等到發覺時,他已經喝了她半年奶水,由此影響了智力發育。2歲時,阿三開始出現哮喘癥狀。謝晉后悔對阿三關心得太少,他想盡辦法來償還自己欠下阿三的“債”。
那時他們一大家子住在江寧路的老式閣樓式的房子里,特別擠,阿三的哮喘常發作,謝晉就常把他背到蘇州河橋頭的空地,讓他呼吸新鮮空氣。謝晉常年在外面拍戲,但只要在家,就會陪著阿三,阿三的頭發也多是謝晉理的。“文革”初期,受審查的前一天,他還帶著阿三到公園踢了一天的球,
阿三雖然有點傻,卻很性情。“文革”時,謝晉挨批挨斗,他每天一到下午五點,就沒有心思玩耍了,守在門口等父親,父親不回來,他就堅決不吃也不睡;每次謝晉外出,他就會捧著他的一雙鞋子,遞到他的腳下——鞋子早被他上了鞋油,擦得锃亮;每當得知父親從外地回來,不論多晚,阿三都會守在門口,趴在貓眼那兒看著外面,年深日久,他的眉毛因此缺了一角。
隨著年齡的增長,阿三的哮喘病越來越嚴重。每當夜深人靜時,聽到他喉嚨里發出的怪聲,謝晉心里就難受極了。他帶阿三到華山醫院去治療,醫生說,阿三的肺和80多歲老人的肺差不多了。謝晉哀求醫生,無論花多少錢,也要治好他的病。醫生也為之動情。
1992年,40歲的阿三走了,死于哮喘并發癥。臨去世前,他還懂事地安慰謝晉:“爸爸,你不要難過。”謝晉痛苦萬分,很長一段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里不見人。從此,他把失去阿三的痛苦轉化為無盡的愛,更多地寄托到阿四身上。
阿四癡呆并患有癲癇病,經常發作,生活難以自理,謝晉就經常為他洗臉、刮胡子。為了給兒子理發,謝晉還專門向人學習理發技術。有一次,阿四走丟了,謝晉和妻子找了一整夜,才在郊外一片樹林里把他找到。為防止他再次走丟,已聞名天下的謝晉想了個絕招:在阿四身上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是謝晉的兒子,家住×××,電話×××。這招果然有效,此后阿四一旦走失,馬上就會有人把他送回來。
上海市退休職工活動中心與謝家只隔一條馬路。1998年,為了解決謝晉的后顧之憂,該中心主動將阿四錄用為員工,安排在內部食堂幫工。謝晉非常高興,可又杞人憂天地想,阿四飯量大,他在食堂吃不飽怎么辦?于是周末和節假日,謝晉一有機會就帶阿四上館子。因此,每當星期一上班后,阿四的同事們就知道阿四準會鬧肚子。
每年春節,謝晉必回上虞老家的祖屋過。短暫的十多天里,上演著父愛子、子孝父的動人一幕。在小小的宅院里,謝晉常和阿四踢足球,讓阿四樂不可支;餐桌上,父敬子酒,弄得阿四很不好意思,只能抱歉地以笑相報;為給兒子增加營養,謝晉專門置了一具石磨,鄉親們時常見到謝晉加黃豆和水,阿四推石磨,父子頭靠頭,手把手,形影不離的溫馨一幕;空閑時,阿四則給年老了的父親按摩,按得謝晉連聲說:“好好好,舒服極了。”有一回,阿四一大早瞞著父親,第一次獨自上街給父親買回了油條,讓謝晉大吃一驚。那天的早餐,謝晉吃的格外香甜。其實,這種感動謝晉感受得太多了,在謝晉騎自行車上班的年代,只要看見車胎沒氣了,阿四就會主動將氣打足。有一回,謝晉將阿四帶到拍攝現象,正是大暑天,烈日炎炎,謝晉汗流浹背,阿四看得真切,待父親結束工作,他趕緊將自己省下來的一瓶礦泉水塞給父親。
謝晉個性率直,脾氣暴躁,對工作人員是特別嚴厲,但對阿四卻盡管溫柔慈愛的一面,從不對他發脾氣。反而是阿四有時嫌父親管得太嚴,會生氣地小聲說:“去去去”。當然謝晉是不會生氣的。他贈人書籍、照片,有時簽下的名竟是“阿四的爸爸”。
謝晉愛阿四,也愛天下像阿四這樣的孩子,他當過十多年中國殘聯副主席,還拍了反映智障孩子的影片《啟明星》。
大愛無聲 誰解父親的心痛
謝晉的女兒在“文革”中受父親牽連,沒有上過大學,從新疆插完隊后回滬,嫁給一名工人,過著普通而艱辛的生活。只要經濟上有能力,謝晉都盡量資助女兒。
而長子謝衍是唯一繼承了謝晉的智慧和衣缽的后代。謝衍年幼時便挑起了家庭重擔,在最艱難的日子里,他一邊操心被關在“牛棚”里的父母,給他們送飯送信,還一邊照顧家里的爺爺奶奶、保護弟弟妹妹。青年時代,他在安徽農村插隊當過農民,為了謀生還去過新疆挖煤。1983年,在著名影星盧燕的幫助下,謝衍費盡周折拿到簽證,赴美國攻讀紐約大學電影系。可高昂的學費讓每月只有39.5元工資的他感到步履維艱。臨行前,謝晉拿出全部積蓄6000元交給他,又鄭重其事地送給他一塊祖父傳下來的一塊金表。謝晉戀戀不舍地把表交到謝衍手中,叮囑他:“孩子,爸爸也只有這點能力了。錢不夠時,可以把表賣掉應急。”
謝衍踏上了赴美留學的漫長旅途。但不管有多大的困難,謝衍也沒賣掉這件傳家寶。他靠打工養活了自己,還奇跡般支付了每年高達四五萬美元的學費。1988年,謝晉在美國拍片,順便去看了謝衍,兒子的成熟睿智和事業有成,讓謝晉非常欣慰。
謝衍學成后,一半時間在美國,一半時間回中國,陸續拍了幾部頗有水準的影片,得到了謝晉的肯定。但謝晉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阿四,已經年邁的他經常囑咐謝衍:“無論如何,以后你都不能拋下苦命的弟弟啊!”
可在國外生活久了,他與父親的觀念還是有些沖突。他見父親的房子已經很破舊了,就跟父親說,你是名人,這房子萬一來個外賓什么的,簡直丟人啊。謝晉不理他。謝衍趁他出差,強行將房子重新裝修一新。謝晉回家,雖然覺得居住環境舒服多了,但還是以“浪費”的名義將他狠罵了一頓。
謝衍和謝晉的個性有天壤之別,謝晉是急風暴雨,謝衍是小橋流水;父親不修邊幅,兒子長年生活在美國,很有紳士派頭;父親抽煙喝酒,每晚在書房困獸般轉悠到兩三點,兒子早睡早起;謝衍在美國接受電影訓練,習慣嚴格遵守制片進度和預算,而謝晉喜歡“挖戲”,每每讓演員到現場排練小品,不到滿意絕不開機。謝衍曾協助父親拍過幾個影片,每當與父親在工作中產生矛盾,他總是讓著父親。
晚年的謝晉事業上仍然執著,內心依然有夢想,可由于電影環境已經完全商業化娛樂化,使他有些不適應,他會把這種焦慮情緒撒向家人——這里的家人指的是謝衍,他成了父親的出氣筒,謝晉經常向他大發其火。但善良孝順的他從不頂撞父親。因為長年照顧弟弟和父母,還要忙自己的事業,謝衍50幾歲了,也沒有結婚、生孩子。
2006年起,謝衍完成《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在美國的巡演后,變賣了美國的家產,回到上海,長年留在了父親的身邊。他的生活習慣也改變了很多,不再鉆研他喜愛的電影理論了,主動提出操辦父親85歲時的相關紀念活動,趕赴各地收集資料拍攝有關父親的藝術生涯的紀錄片,為父親的傳記進行推廣……在家的時間,他就吃齋念佛。謝晉又開始向兒子使性子了,也許是父子連心,他有一種預感,渾身躁動不安,他為兒子發愁:“這孩子怎么變成這樣了?一點上進心都沒有了。”他由己推人,得出的結論是兒子沒有片子拍,愁得念佛。謝晉甚至動用了所有關系,想為兒子找劇本找演員,讓他“東山再起”。但謝衍卻婉拒了父親的好意,說暫時不想拍片,只想把父親的資料整理出來。年逾八旬的謝晉又發火了:“我還沒老得要整理紀錄片呢!你是不是閑得沒事干?”
謝衍似乎更加注重親情了,每天飯后,他都要鼓動父母和弟弟一起下樓散步。他無比享受這種過程。鄰居們也經常看到謝家其樂融融的溫馨一幕。2008年春節過后,謝衍笑著提起一個話題,和家人討論起了他要在郊區準備自己的墓碑,他說自己的一塊在當中,左右兩邊要留給兩個弟弟。
謝晉在日常生活中一向是很粗心潦草的,但有一天,他突然發現以前陽光帥氣的謝衍瘦得脫了型,頭發也全禿了。他驚奇地問兒子是不是病了,但謝衍只是溫和地笑笑,沒有說什么。但殘酷的真相很快給了謝晉重重一擊。
2008年4月,謝衍住進了醫院。住院前,他沒聲張,安頓好家里的一切后,他只是跟母親說了聲:“媽,我需要住院,這趟住院的時間可能要長一點。”當謝晉趕到醫院時,才明白兒子已是肝癌晚期——早在兩年前,兒子就已經發病了。善良的他回國陪在家人身邊,就是為了處理自己的后事,并且盡最后一把力幫助父親的事業……
平日里心胸開闊的謝晉一下子被擊垮了,他四天四夜沒有合眼,難受得捶胸頓足。愧疚像海嘯一般撞擊著他父親的胸膛。他罵自己的壞脾氣,罵自己是個不職的父親。他真后悔,后悔在兒子事業上取得成功時,自己沒有當面給他贊揚,而是挑刺;后悔兒子在給他裝修房子后,他內心其實是高興的,表面上卻還是呵斥了他;他后悔自己把人生的重負分擔了太多給他來承擔,而他自己也需要父親更多的關愛啊;他更難受的是,兒子的抽屜里,整齊地放著他買下的《荒人手記》的電影版權,他的夢想藏在心中……
2008年8月23日,謝衍因醫治無效,在上海去世。他在遺囑中寫道:“財產的75%留給弟弟阿四,25%留給父母。”謝晉白發人送黑發人,在兒子的葬禮上一直鎮定地站著,送完兒子最后一程。
在謝衍離世之后的那段日子里,性格開朗、任何事都壓不垮的謝晉沉默了。他經常默默地走進謝衍生前的臥室,默默地整理兒子的衣物,再默默地將衣物放到衣柜里。謝衍有一張穿紅色運動衫微笑著的照片,謝晉最為喜歡,他把照片擺在桌子最顯眼的地方,每天去看,就像兒子還活著一樣。
謝晉的神情開始恍惚,走路也搖搖晃晃了。僅僅兩個月后,2008年10月17日,他在上虞老家參加母校的校慶后,晚上在睡夢中離世。
他是去追隨天國的兒子了嗎?如果有來生,他一定是位更好的父親,不會再讓大兒子受委屈,一定會把更多的父愛留給他,要和他一起飯后散步,去鄉下靜靜地看漁民捕魚,看四季風景的變化,還要談論電影和藝術!
巨星隕落,影迷們為大師的命運難過,更為他們父子間的親情而感動。有網友在網上寫了如下詩句悼念他:天云山下繡花環/芙蓉花香滿人間/女籃更兼娘子軍/哭聲換得謝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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