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校長時的朱清時已經62歲,他說,打動他再出山的,是這些年從未放下的對中國教育改革的思索。“我們都是坐在火車里的人,突然發現火車走錯方向了,但是這個時候誰也不敢跳車。去南科大,就是做實驗。我把世界一流大學建校的理念和做法完全照搬過來,就是要試試這些東西在中國體制下會遇到什么困難。”
為教改點亮一盞燈
接受校長一職時,朱清時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去行政化”,由自己兼任黨委書記。他想著能推行在中科大時無法進行的改革,能在南科大得到突破。他的理想,就是行政權力不介入學校管理,校領導不設任何行政級別,靠自身影響力和對社會的貢獻,贏得認可。
作為一所歷經3年才被批準“籌建”的大學,招生就是一步邁不過去的坎。“按照制度,從籌建到正式建校招生,需要1到5年時間。再從專科開始,升到本科,一步步申請碩士點、博士點,辦成一所研究型大學,至少要二三十年。”朱清時繼而決定“自主招生,自授文憑”,進而繞開高考及背后的整個教育體制。
南科大之于今天的高等教育,就像當年深圳之于中國經濟,被寄予厚望,無怪乎輿論的關注。隨后,首批“教改班”有4人退學,3名港科大教授退出,深圳市公開選拔正局級副校長,招生方案更改為“6+3+1模式(采用高考成績占60%,南科大復試成績占30%,高中平時成績占10%)……這些都與建立南科大的初衷——去行政化、自主招生、自授學位背離,當南科大在改革實踐中不得不做出諸多妥協時,對教改失望已久的人們再一次惋惜,“朱清時改革失敗”的評論因此塵囂直上,朱清時自然是不同意的,“都在一點點推進,只是推進速度慢,大家看了覺得不過癮。”
南科大的教師陳銳認為學校在朝著目標穩步發展,也相信去行政化和自主招生等改革最終將實現。但因理念不同,撤出南科大核心團隊的香港科技大學教授則認為,“去行政化”其實是個似是而非的偽概念,而“自主招生,自授文憑”也絕對不是高教改革的核心。高校的“自主招生權,自授文憑權”無異于只追求形式而忽略質量。
朱清時自然是掌握這些評價的,“盡管都沒有最后成功,但做出了很實在的頭幾步。”
朱清時并不希望自己是南科大的形象代言人,如果說最初的“高調”是為了讓社會知道南科大要做什么、怎么做。在大家知道之后,朱清時寧愿回歸“低調”,更希望用一盞燈來形容這樣的作用,“就像南科大校徽一樣,點亮了一個火炬、一盞燈,影響了很多人的觀念,把改革具體化,并都在做,做得還不壞,沒有失敗,就是很大的成功了。”
朱清時的四個瞬間
2009年,當為南科大遴選校長的獵頭公司找到朱清時時,他正在故宮博物院當客座研究員。不久后,南科大籌建辦主任梁北漢等人親自拜訪了他,希望他到深答辯。“我就跟他們說,我肯定不能去。因為我剛從中科大退休,就跑去競聘一個崗位,中科大校友的感情會受到傷害。”
沒想到,為照顧朱清時的這個“面子問題”,深圳真的把答辯環節取消了。朱清時終于被打動,答應出任南科大創校校長。
2010年6月,那正是南科大籌建最困難的時候——學校尚未獲得批準,校園建設面臨層層阻力。朱清時罕有地“發飆”,歷數政府部門“多宗罪”:“我來是辦學招人才的,如果連些基本條件都滿足不了,我無法往前走了”。
朱清時說,政府請他來時,承諾了許多特殊政策。但到了深圳,他卻發現自己的權力極小。比如學校樓頂漏水,“多么簡單的事,趕緊叫人來修啊。但政府說不行,要先提出方案、報價、招標!”學校里的滅火器壞了要更新,報批;專家們入住簡陋的學生宿舍,要求買個冰箱,還是要報批。后來,據說朱清時找到當時的深圳市領導“理論”,開了幾次協調會,才終于爭取到1000萬元的機動經費。
再如,深圳市已完成南科大校園設計方案的招標:一棟棟高樓包圍著矮山,到處都是連廊。朱清時看后堅決反對。他認為大學應該厚重、環保、實用,甚至自己邀請了一個校園規劃顧問團。最后,深圳市府妥協,對舊方案進行了修改。朱清時事后回憶說,這涉及原則性問題,必須堅持,即使得罪人也會提出來。
一位當時參與招生說明會的家長說:“我們到得早,一開始只有幾位家長,后來人越來越多,很多擠在過道里和門口。開完宣講會,天已經全黑了。我們回去就決定填報這個學校。”一名學生家長說,改革總是要遭到爭議的。但有朱校長在,她就有信心。深圳一所中學校長說,朱清時最大的貢獻,是在平靜的教育界掀起了一陣改革風波。
榮休之際朱清時變得輕松、灑脫。他坦言自己性格中的缺陷,比如不善于迎來送往,處事不夠融通,得罪不少官員等。但在揮別這個“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業”之際,他感覺到自己5年來的變化。比如他懂得身邊人的辛苦,想起給他們寫一封感謝信,甚至會宴請一些曾幫助過他的人。而這些,在中科大校長任上,他是絕不會做的。
我們已經為南科大建造了很好的基因
通常,高校學子參加世界性大賽,都以高年級或者研究生以上同學居多,且由老師組隊并訓練。在南科大,同學們都是自己報名,并無老師專門指導,即使賽場設在異國,亦自行前往。
朱清時說起這些就很自豪,“我們學校還有幾個學生去參加國際數學競賽,今年在保加利亞舉行,全世界有600多個大學的學生參加。他們第一次參加,根本沒有老師帶,我們就資助路費。結果三個人都得獎。這說明我們學生自學能力特強。”
今年7月9日,南科大舉行了首次學位評定委員會會議,被評定的畢業生只有兩人,他們分別收到了牛津大學和英國倫敦大學學院、布里斯托大學的錄取通知,決定提前畢業。
兩名學生捧著墨綠封皮、燙金校徽的南科大自授文憑,與朱清時校長一起合影,這張照片曾被不少媒體刊登,曾掛在南科大官網最醒目的位置。
“我們教改實驗班1/3以上的學生,在全世界任何大學,包括哈佛、牛津、麻省理工的本科生中間都是出類拔萃的。另外剩下的人中至少一半,在國內的高校中也都是很優秀的。即使是最后的這部分人,成績不是太好,但他們如果畢業,也都會成為社會歡迎的人才。”相比聊自己,朱清時顯然更愿意聊學生。
朱清時認為這也恰是南科大的成功,“學生通過這幾年讀書,熱愛學習,熱愛研究,而不是想去賺錢、工作。”我現在唯一能說的就是,這五年,我們已經為南科大建造了很好的基因。就像人一樣,基因好,成長起來就可能變成一個很優秀的人。南科大的基因很好,肯定會發展成一所很優秀的高校,至于南科大今后是否在體制改革、教改等方面取得預期的目標,還看以后的努力。但不管南科大怎么發展,我認為只要加入南科大的學生,這幾年在他們一生中都是寶貴的,因為他們正在親身經歷中國的這場高教改革實驗。他們唯一的風險就是,因為學校剛成立,教學大綱、課程建設還不完善,這些對一個新成立的學校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教育最根本的規律不是教學大綱或課程設計,而是老師和學生的深入交流。如果學生有這么好的老師和研究條件,他們的創新能力會更強大。
時至今日,朱清時的名字早已成為中國教育改革的標志性符號。南科大的最終目標是建立現代大學制度,實現去行政化,學術獨立、教授治校、自主招生、自授文憑。這是自威廉·洪堡建立現代大學制度以來,中國教育體制首次革命性的、具有標志意義的轉變。從此意義上說,南科大就是中國教改的一塊試驗田和一個拓荒者,它的“孤獨”可想而知。在既有的教育體制中,它既要尊重規則,又要突破規則;既要堅持,又要妥協:既要滿懷夢想,又不能讓夢想之火燒出邊界。改革分寸之間的拿捏是如此微妙而不可言傳,也許只有朱清時這樣的人物才能掌控帶著南科大實現突圍。
最難的從來不是煥發理想主義熱忱,而是將理想深植于現實的大地之上。這大概是朱清時最不同凡響之處。他的犀利與溫和在漸進改革的道路上,以最大的耐心達成了堅定的平衡,帶領著南科大在磕磕絆絆中一路風雨、步履不息。
上一篇:遇見你是這個夏天最美的事
下一篇:彩虹是受了挫折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