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丹:“《焦點訪談》就是為了讓人保持痛感”
作者:張英
“我現在有點倒計時心態。每次進直播間我都會想這是倒數第多少次。”敬一丹對記者說,這叫“珍惜”。
熟悉她的人都叫她敬大姐,她也覺得這是最好的稱呼。
2015年4月,敬大姐要滿60歲了,要從央視退休了。
20年前《焦點訪談》開播,敬大姐一年后進駐,19年來都沒有離開過《焦點訪談》的主播臺。“大家一看這張要出事的面孔,我還能去做什么節目呢?”敬大姐對記者說。
19年前,打動敬大姐加盟最關鍵的原因是:居然能在國家電視臺黃金時間每天播出一個輿論監督的節目。
“《焦點訪談》不是一個讓人舒服的欄目,它就是為了讓人民保持痛感。”敬大姐說,別人是“刺痛”,她選擇“隱痛”。
2014年初,《焦點訪談》曝光東莞色情服務業,當期節目的主持人正是敬一丹。
她走進演播室,看到大屏幕上,一排女孩兒站在那兒等待挑選,堅決要求換掉鏡頭;即使要用,也必須打上馬賽克。當她確認看不出面目之后,才開始錄制這期節目。
“她們是這個事件的最末端,我們挖這事的根源,你不能最后打在這些女孩子身上。”敬一丹強調。但是節目出來后,有的鏡頭并沒有打馬賽克,經營者有的反倒給打了馬賽克。
“那些女孩不是更應該保護嗎?這件事讓我特別難過。”敬一丹對記者反復強調自己的難過。
“你的每一個鏡頭,都可能會影響這個人的命運。”敬大姐20年里,心里一直存著這個“分寸”。
退休后的敬大姐也會很忙,2014年9月開始,她將在北京大學開課,繼續她的中國傳媒大學兼職教授,長期給國家部委領導干部培訓班和新聞發言人培訓班上課。
“我是一個廣播人,從看不起電視到加入電視,然后到電視的巔峰;在快要退休的時候,互聯網崛起。特別有意思的過程。接下來怎么面對互聯網這個強大的對手,讓白巖松、水均益他們去對付吧。”
“輿論監督節目居然能出現在中國電視上”
記者:白巖松說,敬大姐狠不下心來,這是誤解嗎?
敬一丹:不是誤解,很多同事都覺得我心太軟,我確實缺少一點銳。
白巖松、柴靜,還有更多的記者,我們很多同事很有鋒芒。
《焦點訪談》不是一個讓人舒服的欄目,我們這一行就是為了讓人保持痛感,對社會機體是不是健康保持警覺。痛感有刺痛,也有隱痛,我可能就屬于那種隱痛。我雖然沒有那么鋒芒,但也不是讓人輕松的人,很多人都說,一看你就皺著眉頭,好像有多少沉重似的。可能一個欄目,刺痛、隱痛都需要。
記者:當時孫玉勝是怎么說服你去《焦點訪談》的?你當時是鐵飯碗,他們是臨時工。
敬一丹:今年是《焦點訪談》開播20周年。我是《焦點訪談》一周年的時候加入的。籌備時,孫玉勝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話非常平實:現在準備辦一個欄目,輿論監督性的,在每天《新聞聯播》之后的黃金時段播出,想到了兩個主持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北京電視臺的方宏進,你考慮一下。
這個短短的電話,給我提供了幾個特別重要的信息,最讓我興奮和意外的是,國家電視臺居然能在每天黃金時間播輿論監督。在這之前央視有點輿論監督色彩的節目是《觀察與思考》,一周一次,有時候還要斷頓,遭遇各種各樣的阻力。
那時我在《經濟半小時》,做的也都是深度報道,也參加過《質量萬里行》,典型的輿論監督節目,但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一個欄目天天播出,這是什么力度?
記者:播出之后和你的判斷有出入嗎?
敬一丹:我記得《焦點訪談》第一期,并不是我預想的輿論監督節目,很穩重地在談國庫券的發行,挺中性的。
我觀察了很久,它喚起了我:這是央視黃金時間的輿論監督節目,如果我能身在其中,那真是趕上了。
“你可以簡單地把她們看成壞女孩,我不能”
記者:你怎么看待今年初《焦點訪談》做的“東莞系列”,影響很大,質疑也很大。
敬一丹:東莞這期,是一邊制作編輯,一邊在錄演播室部分的。我還沒看到編成的節目,就已經在錄演播室了。后面的大屏幕,鏡頭是一排女孩站在那兒等待挑選,我說不能用,他說我們只能在那幾個鏡頭里選了,我說你可以用街景,招牌不是也能說明問題嗎?
演播室工作環節,我和其他工種不是上下級關系,但是那天,我堅持所有有女孩的鏡頭都要打馬賽克,看不出面目的時候,才錄。有女孩的近景也不行。我最直覺的想法就是,她們家人看到會怎樣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們是這個事件的最末端,事情根源,不能最后落在這些女孩身上,你可以特別簡單地把她們看成壞女孩,但是我不能。
讓我特別難受的是,節目播出后,我看見有些女孩沒有打馬賽克。我就問他們,為什么這些女孩沒有打馬賽克?沒人給我一個回答;我說為什么那些經營者有的反倒給打了馬賽克呢,你要保護他們的隱私權,還是保護他們正在調查事件的權利?但那些女孩不是更應該保護嗎?我覺得這個不用什么大詞,最樸素的想法,她如果是你的鄰居呢?她們還那么年輕,這是人之常情,還不要說新聞倫理。這件事讓我特別難過。
北京大學電視研究中心,每年底有一個電視批評的發布,叫“掌聲與噓聲”,其中的噓聲就給了屏幕上那個該打馬賽克而不打馬賽克的現象。這種情況屢屢出現,這個很容易被理解的新聞倫理,為什么會屢屢突破底線呢?
我且不議論這個報道怎樣組織的,報道頻次,都有值得我們思索的地方,僅僅是離我最近的這個細節:片子里邊為什么不打馬賽克?
后來我看到其他媒體同行對東莞事件的后期調查,我覺得有些就是負責任的,不是那種熱鬧的。
“我和先生結婚33年了”
記者:當年你考了3次,一定要讀廣院的研究生,為什么?
敬一丹:我是末代工農兵學員,76級,是“四人幫”打倒以后,高考還沒有來得及恢復的撥亂反正時期,上的大學。
我慶幸上了大學的時候,77級入校了。他們的學制為什么是4年的,他們的課程設置為什么比我們多?我們教室里有臺電視機,他們教室沒有,有一個同學就總到我們教室來看電視,看的是陳琳英語。我們是學習普通話播音的,他為什么要學英語呢?
臨近畢業了,我說我還可以再參加高考嗎,人家說你已經算是接受了高等教育了,不能再參加高考了。但我們連英語課都沒開過,那么多課程都沒學過。
這時候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詞,研究生。我還沒懂什么叫研究生的時候,我畢業了,1978年。班主任跟我們說,現在中央正在開一個重要的會議,這就是著名的十一屆三中全會。
后來我到黑龍江人民廣播電臺播音,在哈爾濱到處問,你們誰認識研究生嗎?找到幾個哈工大研究生,都是理工科的。我的研究生怎么考?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為了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走進了研究生考場,目的是看見卷子。
知道我第一年拿著英語卷子是什么感覺嗎?我想到了我奶奶。她不識字,只能讓我們給她念遠方兒女的來信。我拿著卷子就是那種感覺,認識的字母連在一起,全都不認識。一看開考不到半小時,還不能出場。看看旁邊人,他們怎么都會呢?自卑。閑著也是閑著,填空吧,這行都填A,那行都填B。這份卷子讓我知道了我跟研究生之間的距離。
還有一個重要收獲,那次考試我認識了我丈夫。我們在同一個考場,他是75級的,要考經濟學院。
記者:網上很多流言,說你改嫁了一個超級富豪,你為什么從來不解釋?
敬一丹:我們已經結婚33年了,怎么可能會有什么所謂的大款呢?我認識我先生的時候,他是一個黨校老師,教經濟學的。我后來還偷偷聽了他的一堂課,他正在講一把斧子換五只羊,講貨幣的產生。
我先生是那種人,我們倆一塊在松花江邊夕陽下散步,我覺得少男少女們得說點什么,這個有著經濟學背景的人跟我是這樣說的:這個沙灘這個沙子,在這兒不是商品,如果把它運出去,附加了在運輸過程中的勞動,它就變成了商品。
再后來他下海,組建了華泰保險公司。網上又說身家多少,這個企業是股份制,有些人可能誤解,以為這是自家的,身家上億,其實他就是一個股份制公司的經營者而已。
“他們很多人不太理解趙老師”
記者:像你這樣因為年紀退休很可惜,如果在CNN,你剛剛到黃金期。
敬一丹:有些事不能比,你說的不是我們的電視臺。不但是60歲是一刀切,55歲,如果你不是高級職稱的話,按照我們現在的體制,已經退了一大撥了。我的同班同學是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在地方電視臺退掉的,那時他們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人在四十多歲的時候狀態是最好的,尤其是女主持、女播音員,但地方電視臺幾乎全部退掉了。我曾經多次在界內研討會上說到這個現象。可能是電視太年輕了,觀念也太年輕了,這也是一種不成熟。
但是這事也特別因人而異,國外的電視臺到七八十歲依然能在鏡頭前工作的人,那是優秀中的優秀,中間不知道淘汰了多少人呢。將來在中國電視上是不是有一些特別優秀的,依然能夠白發蒼蒼地出現在大家面前的,也會有的,但是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可能。
記者:趙忠祥是這種類型的嗎?
敬一丹:他是這樣的。從中央電視臺正式退休以后,應該說他的空間就不僅僅是CCTV了,趙忠祥老師所參與的節目,都是其他節目聘請的。過去趙老師出現的時候,曾經是《新聞聯播》、《動物世界》、春晚,他給大家的感覺是特別的主流,有的時候是國家形象。現在我們看趙老師出現在各種各樣的場景里。
他們很多人不太理解趙老師,趙老師年輕的時候在《新聞聯播》,那時候我們家還沒電視呢,趙忠祥老師是在寂寞中堅守了那么多年。在《新聞聯播》、在春晚,他一直保持著那種敦厚的形象,老了還不讓人家性情一下?
現在你看趙老師參加的節目居然還有選秀,還有跳舞,有的人挺不理解的,說趙老師你這么大歲數,怎么什么節目都參與呢?其實我對趙老師有一點理解,趙老師外在約束和自我約束了一輩子,退休以后也想輕松一下,為什么不能這樣玩一下呢,為什么不能這樣快樂一下呢?我看現在趙老師狀態還挺好的。
談小崔
小崔有病,大家特別心疼;小崔睡不著覺,會都安排在下午和晚上開,讓他上午睡覺,沒人抱怨,大家都心疼他。
幽默只不過是觀眾看到的小崔的一部分而已。大家覺得我看起來很嚴肅,但是就認真程度來說,小崔比我更較真,他會奮不顧身地論戰,他也才會抑郁。
談白巖松
白巖松沒人心疼。
白巖松一天干多少事,他幾乎是我們頻道最忙的一個主持人,大家都覺得這是他應該做的,也能做。
有次白巖松骨折了,拄著拐來直播。直播完了,夜里頭,一個孤獨的身影拄著一個拐,走出我們的樓,自己上車了。我說你沒找個人開車?他說,自己開,沒事兒。
白巖松承受力極強,不論是體力上還是精神上。我經常會為小白捏把汗,看他在節目里頭表達,我就緊張,每次他又總能把話繞回來,在一定的空間里,他對邊界還是有把握的。
談方宏進
如何面對鏡頭,如何面對話筒,我們要去專門訓練,很少有人在鏡頭前保持常態。老方天生就不在乎鏡頭。
小水有點明星相,小崔特有人緣,小白是超出常人的銳利,老方和他們都不一樣。老方是平實、平常,跟人家沒有距離的家常感。
老方永遠戴一條領帶,一是他懶,二是他說:你不要注意我穿什么,要注意我說什么。我挺欣賞他這句話的。
——敬一丹
“我是一個廣播人,從看不起電視到加入電視,然后到電視的巔峰;在快要退休的時候,互聯網崛起。特別有意思的過程。接下來怎么面對互聯網這個強大的對手,讓白巖松、水均益他們去對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