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人人都知道一個秘密:老譚有五本集郵冊,里面藏著很多值錢的郵票,有的一張就能值一套房子。茶余飯后,人們常常把老譚家藏著這天大的財富,當稀罕事一樣,說給朋友聽,說給來上門的親戚聽,說給所有不知道的人聽。關(guān)于這五本郵冊的來歷,從不同的人嘴里說出來,就有不同的版本。
有人說,老譚家解放前是資本家,文革時候被抄了家。紅衛(wèi)兵用藤條筐一筐一筐往外搬東西,有金條,有美元,有名貴的瓷器,還有其他很多值錢的東西。老譚他爹把床下的地板撬開一塊方磚,啥都不藏,唯獨藏下了這五本集郵冊。
有人說,老譚的爹是當兵的,打仗的時候俘虜了一個國民黨的大官。大官想用這五本集郵冊換自己的命,后來大官被槍斃了,但這五本郵冊被老譚的爹私藏了下來。
還有人說,老譚家以前住在上海,打仗的時候上海來了很多逃難的猶太人,老譚家常接濟猶太人一些錢和糧食。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有個猶太老頭回國的時候,把這五本集郵冊送給了老譚家。
沒人知道這許多說法哪個才是真實的。有和老譚相熟的,一起吃飯喝酒的時候問老譚集郵冊的來歷,老譚笑著說:“都是些不值錢的郵票,是我自己收著玩兒的。”老譚從沒把這些傳說中的集郵冊展示給別人看,連兒子小譚都不讓看。
老譚把集郵冊鎖在書架下面的柜子里,柜子的鑰匙放在書桌上的筆筒里。只有當孩子睡著了的深夜,或者家里只有他和老婆兩個人的時候,老譚才會拿鑰匙開了鎖,捧出這些集郵冊,坐到書桌前。他打開臺燈,戴上白手套,右手拿一把銅鑷子,左手拿一個放大鏡,慢慢欣賞這些被他視為珍寶一樣的郵票。
老譚熟悉這些郵冊中的每一張郵票,記得它們是哪一年,從哪里得來,放在哪一本郵冊的哪一頁里。休息日,老譚會橫越半個市區(qū),專程去郵幣市場逛逛,所以他也知道每一張郵票大概的價值。這些郵冊雖然不象人們傳說的那樣價值連城,但也絕對是一筆很大的財富,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筆財富還在不斷增值。老譚對老婆說:“這幾本郵冊就是咱家的傳家寶,等咱老了,把它們傳給小譚,能把這小兔崽子給樂瘋嘍。不過現(xiàn)在不能讓他知道,不然他不肯好好干事兒了。”
小譚其實知道這些郵冊,非但知道,還趁家里沒人的時候,偷偷拿鑰匙開了鎖,把郵冊拿出來翻看過。小譚看到郵冊里有各種各樣花花綠綠的郵票,有生肖的、國畫的、紀念科學家的、文革的、國外的、全新的、蓋過郵戳的……有些特別老舊的郵票,外面還套著透明塑料袋,看起來就顯得更珍貴一些。還在上小學三年級的小譚,感興趣的不是這些郵票的價值,而是它們是否好看,是否奇特。
當他從別人嘴里聽說了這些郵冊時,他感到自豪,滿心期待,希望他爹的郵冊會比蔡老虎、樊明亮他們的郵冊更精彩更特別。可是看過才發(fā)現(xiàn),好像也沒太大區(qū)別。而且他爹的郵冊里還沒有蔡老虎的那些三角形的,瘦長條的,那些奇形怪狀的郵票,這讓小譚有些失望。
小譚和蔡老虎說,他看到過他爹的郵冊,蔡老虎讓小譚找機會把老譚的郵冊偷偷拿出來給他瞧瞧。蔡老虎比小譚大四歲,已經(jīng)是初中生。對于郵票,他的理解遠比小譚深刻,他自己就是狂熱的集郵愛好者。老譚的寶貝郵冊對于蔡老虎,遠比對其他人擁有更大的吸引力。蔡老虎甚至想,為什么老譚是小譚的爹而不是自己的爹。如果他是老譚的兒子,就可以隨時欣賞那些傳說中的寶藏了,而小譚攤上這樣的爹,簡直是暴殄天物,他什么都不懂。
小譚對蔡老虎有點崇拜。蔡老虎好像什么都懂,別的孩子在看連環(huán)畫的時候,他能耐著性子看完《紅樓夢》和《西游記》;其他小伙伴只知道喝白開水和桔子汁,蔡老虎已經(jīng)懂得喝綠茶;大人們喝酒的時候,蔡老虎甚至有資格坐上桌喝上那么一盅兩盅的白酒。對于小譚來說,蔡老虎擁有老大哥一般的成熟,不僅是他一個人的老大哥,而是小譚這個圈子里孩子們共同的老大哥。如果蔡老虎在眾人面前和小譚多說上幾句話,都足以讓小譚覺得有面子。
蔡老虎的請求,小譚不愿駁回,可小譚知道,要是老譚發(fā)現(xiàn)他偷偷把集郵冊拿出來,準饒不了他。小譚曾經(jīng)涂改過考卷成績,后來被老譚發(fā)現(xiàn),那頓揍,打斷了小譚媽量布用的竹尺子。小譚的屁股和大腿上,一條疊著一條腫起來的傷痕,足足一個星期才褪去。
還有一次,住在一個大院的趙廠長,把一盆很名貴的花放在屋外曬太陽。小譚用抽陀螺的鞭子對著那盆花一通猛抽,抽落了所有的葉子,抽得那盆花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他對那盆花的施暴是毫無道理的,也是無意識的。對小譚來說,就象在回家路上用棍子抽打沿途的任意一棵樹,用彈弓射擊視野里的任意一只雞鴨一樣,是一種本能的娛樂。虐待完花以后,小譚沒事人一樣回家了。過了一會兒,趙廠長拿著那盆花來向老譚告狀,小譚還湊上去以看熱鬧的心態(tài)聽趙廠長的控訴。
然后老譚就暴怒了,當著趙廠長的面,一把拎過小譚,象毆打仇人一樣暴揍了小譚一頓。趙廠長開始還幸災樂禍地看著小譚挨揍,感覺為那盆花報仇雪恨了。后來趙廠長被老譚打兒子的樣子嚇到了,看著打斷的竹尺子從眼前飛過,他覺得老譚一定早就想結(jié)果了這小子,這回總算逮到機會了。于是他撲上去一把抱住老譚,然后把他連拖帶拽地帶回自己家消氣去了。
老譚對郵冊的珍視,讓小譚對偷拿郵冊可能受到的懲罰無法估量,他想可能會比改成績和蹂躪那盆花更嚴重吧。他對蔡老虎說,偷偷拿出來肯定不行,不過可以趁家里沒人的時候,帶蔡老虎回家去看。
老譚和老婆去鄉(xiāng)下喝喜酒去了,小譚邀請蔡老虎來了家里。他拿了鑰匙,開了鎖,把集郵冊從柜子里取出來,莊重地捧給了蔡老虎。小譚看到當蔡老虎接過郵冊時,眼睛睜得好大,就像當小譚接過親戚從上海寄來的巧克力時,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迫不及待,那種渴望據(jù)為己有,渴望甩開腮幫子胡吃海塞一回的樣子。小譚好象聽到蔡老虎咕嘟一聲咽下了口水。
蔡老虎著迷地翻看著老譚的集郵冊,他甚至專門準備了一副白手套,因為小譚告訴他,千萬別留手印子,不然老譚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一頁接著一頁翻動著、欣賞著那些稀有的郵票,偶爾會停下來,湊近臺燈,聚精會神地盯著某張?zhí)貏e珍貴的郵票看上幾分鐘,然后依依不舍地翻去下一頁。每翻過一張好郵票,他都期待著后面一頁有更精彩的郵票等著他,那些他不曾有幸見過的,或那些曾出現(xiàn)在集郵雜志封面上的,帶有傳奇色彩的郵票。
小譚站在蔡老虎身后,蔡老虎似乎正從郵冊中得到莫大的享受,這讓小譚很有成就感。蔡老虎突然轉(zhuǎn)頭問他:“你們家有茶么?”
欣賞精美郵票,自然需要配上一杯好茶,小譚瞬間就理解了蔡老虎的需求,并深為自己善解人意而興奮。他說你等等,我?guī)湍闩菀槐ァP∽T從架子上拿出老譚珍藏的龍井茶,這是家里來客人時才喝的茶。又去廚房的柜子里找了個最漂亮的瓷杯子,杯子上畫著墨色的蘭花。然后給蔡老虎泡了杯醇香的冒著熱氣的龍井茶,端到了蔡老虎面前的書桌上。
蔡老虎足足看了兩個小時,才合上最后一本集郵冊。他把郵冊一本疊一本的放好,碼齊,然后捧著交給小譚。小譚又把郵冊放進柜子,鎖好,把鑰匙放回筆筒。他甚至不忘用干凈抹布擦拭了一下柜子門和筆筒,象電影里那些老練的間諜那樣。蔡老虎心滿意足地走了,小譚也覺得很滿意,因為他讓蔡老虎這樣一位大人物心滿意足了一回 。
這一晚,小譚睡得特別香甜,直到老譚啪啪的拍著他的枕頭,他才從睡夢中猛然驚醒。老譚把一本集郵冊直伸到小譚的鼻子底下,對著睡眼惺忪的小譚問:“你動過我的集郵冊了?”
小譚瞬間就清醒了,完蛋了,他心想,老譚知道了!他沒敢吱聲,用無辜的眼神仰視著怒氣沖沖的老譚。
老譚見小譚不說話,心知這小子定是動過郵冊了。他怒眼圓睜,厲聲問:“我那套《梅蘭芳》呢?你放哪兒去了?”
小譚的表情,由無辜忽而變得茫然,然后變成疑惑。他擰著眉頭反問老譚:“梅蘭芳?什么梅蘭芳?”
“《梅蘭芳》郵票,一套的,八張,你給我放哪兒去了?”老譚簡直是在怒吼了。
老譚和老婆從鄉(xiāng)下回來,已是深夜。一路上,老譚有點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這仿佛是一種心靈感應(yīng)。他最惦記的是小譚,今天是星期天,他和老婆天沒亮就出門去了鄉(xiāng)下,留小譚一個人在家,他生怕小譚遇上什么意外,或闖下什么禍端。回到家,小譚早已睡了,似乎一切如常,老譚這才松了口氣。
突然老譚想到了什么,身上打了個激靈,他手忙腳亂地從筆筒里倒出鑰匙,打開了書架柜子的門。一看到郵冊的擺放次序,他就知道有人動過郵冊了。他快速打開每一本郵冊,飛快地瀏覽了一遍,翻到牛皮紙封面的那一本,老譚的心猛地一沉,《梅蘭芳》不見了。他翻來覆去把所有的郵冊看了好幾遍,獨缺《梅蘭芳》,怎么都找不到《梅蘭芳》了。
老譚的老婆許萍,聽到老譚翻箱倒柜的動靜,問老譚:“那么晚了,找什么呢?”老譚沒回答。許萍看到老譚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臉上掛著冰霜,正手忙腳亂地翻找,她的心也一下抽緊了。
“丟什么了?”許萍挨上來問。
“問你兒子去!”老譚仿佛是在回答許萍,他自己卻已沖向了小譚的房間。
小譚面對著似已狂怒的老譚,身子抖得象風中的葉子。他真的怕了,他總算明白過來,現(xiàn)在已不是動過郵冊那么簡單了,而是丟失了郵票。他不知道《梅蘭芳》長啥樣,也似乎從未見過那套郵票,他敢對天發(fā)誓絕沒有藏起任何一張郵票。一定是蔡老虎,只能是蔡老虎。那杯茶,對了,那杯茶!蔡老虎就是用那杯茶支開了自己,然后偷了《梅蘭芳》。
天剛亮,老譚拽著小譚來到了蔡老虎家。老譚和蔡老虎的爸爸蔡和生曾打過一架,一次同事們喝酒的時候,他們爭執(zhí)起來,接著就互相動了手。老譚把一個碟子嗖的象扔飛盤一樣扔過去,把蔡和生的額頭上削開了一條大口子。后來許萍拎著一籃子雞蛋送上門去賠禮道歉,好說歹說這事才翻過去不提。
老譚讓小譚先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然后他對蔡和生說:“老蔡,孩子要是拿了郵票就讓他還給我,這事就算過去了,咱也不會到外面說去。”
蔡和生問蔡老虎拿沒拿郵票,蔡老虎堅定地搖搖頭。
蔡和生又問小譚,你看見蔡老虎拿郵票了?
小譚說沒看見,因為蔡老虎讓他去倒茶把他支開了,蔡老虎就是趁這時候偷的郵票。
蔡和生對老譚說:“老譚,這沒憑沒據(jù)的,你靠猜測就說我兒子偷你東西。你這是上門來罵我啊!”
老譚知道這事說不清了,蔡老虎死不認賬,他又不能搜人家,再說誰知道蔡老虎把郵票藏哪去了。老譚狠狠地瞪了蔡老虎一眼,拽著小譚的脖領(lǐng)子悻悻地回去了。
看著老譚和小譚走遠,蔡和生問蔡老虎:“你跟我說實話,拿沒拿?”
蔡老虎說:“爸,我真沒拿,我要拿了我是王八蛋!”
此刻,那套《梅蘭芳》郵票就藏在蔡老虎床上的枕頭套子里。在小譚家,當蔡老虎看到這套郵票的時候,他的眼睛就發(fā)直了。他記得曾經(jīng)在某一期的集郵雜志上看過這套郵票的介紹,這是真正的好東西。蔡老虎只用了一個簡單的借口,就支開了小譚,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從冊子里取下這套郵票,揣進了上衣的內(nèi)袋里。老譚會發(fā)現(xiàn)嗎?蔡老虎顧不得想這個了,他知道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也許這輩子都不能擁有一套《梅蘭芳》了。
蔡老虎等不及到周末了,他找了個借口跟老師請了半天假,然后揣著《梅蘭芳》去了市南的郵幣市場,他太想知道這套郵票值多少錢了。蔡老虎在市場里轉(zhuǎn)著,專找那些坐在攤位后面,年紀大的,面相和善的老頭打聽。他把夾在一本小集郵冊里的《梅蘭芳》展示給對方看,請教人家這郵票現(xiàn)在值多少錢。
老頭揚著臉,就著光,透過老花鏡細細端詳郵票,沒說價格,問蔡老虎:“你這東西哪兒來的?”蔡老虎心里打鼓,他說你別問哪兒來的,你就說你多少錢收吧。老頭又低下頭,翻來覆去地查看那幾張郵票,引得周圍的幾個閑人也圍上來看熱鬧。
“嗬,《梅蘭芳》!”有人輕聲地驚呼。
這一聲喊雖然聲音不響,卻象磁鐵一樣,頓時吸引來更多的圍觀者,連附近幾個擺攤的老板都從攤位后面繞出來伸著脖子圍觀。蔡老虎和老頭被圍在人群中間,蔡老虎覺得連光線都暗了下來,自己象被關(guān)進了一個彌漫著汗味兒的籠子。他覺得自己的腦門在往外冒汗了,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者,帶來沉重的壓迫感,讓這個初中生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蔡老虎一把奪過老頭手里的小郵冊,揣進自己懷里,然后倉皇地擠出人群,逃跑似地向市場的出口跑去。
蔡老虎跑出了郵幣市場,跑進了附近的巷子。他氣喘吁吁地回頭看后面沒人追上來,這才慢下腳步,松了口氣。他提了提因為跑動而松垮下來的皮帶,又按了按放在衣服內(nèi)袋里的小集郵冊,心想以后有機會再問價吧,反正是值錢東西,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圍著看呢。
蔡老虎踅進一條后巷,找他停在那里的自行車,那車已經(jīng)被后來的幾輛車包圍了。他穿插著走到自己的車旁邊,開了車鎖,看四下沒人,一腳蹬倒了擋了道的一輛車,那車又帶倒了旁邊的幾輛,蔡老虎就推著車從空檔里穿了出來。他騎上車,覺得后車輪好像沒氣,就從車上下來,蹲下來查看輪胎的氣門芯。然后,蔡老虎就讓人從背后一磚頭拍暈過去了。
蔡老虎后腦勺冒著血,躺倒在地,失去了知覺。他不知道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子,蹲在他身邊,匆匆忙忙撩開他的衣服翻找著那本小集郵冊,然后從他的內(nèi)袋里抄走了那本小冊子。那小子把小冊子塞進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招呼給他望風的另外一個半大小子,一起飛跑著離開了。
當蔡老虎醒過來的時候,已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老蔡坐在床邊。老蔡問他:“你不上學,跑那兒干嘛去了?”蔡老虎沒回答,他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病號服,而自己的衣服被扔在了床邊的一張椅子上。他撲上去翻找那件衣服,摸遍了每一個口袋,然后失望地癱坐在床邊,嘴里喃喃地說:“《梅蘭芳》,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