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瑋 :學會妥協,不要學會認輸 。
1
去年春運,金欣在預售點和火車站分別排了兩天的隊,沒有買到回家的火車票。那天晚上,她穿著拖鞋跑到附近大街上打公共電話,電話那頭她母親正在煮餃子,一邊用勺子敲著鍋一邊罵,誰要你不待在家出去工作!
她罵得真對,想到大年初一自己很可能要在住的地方煮泡面吃,金欣深深地后悔了。
為了彌補自己的心理落差,她去超市買了各種口味的泡面。它們便宜又好,甚至不需要擔心紅燒肉味是否要比酸菜牛肉味貴上三毛錢,比起街邊那些一頓動不動就要破百的各式餐廳,這一切看起來如此美好易得。
金欣心滿意足地推著購物車向外走,直到身后響起一個人的聲音:“唉?你買這么多泡面干什么?”
張嘉瑜忽然出現在她眼前,她禮節性地對他點了點頭,便冷漠地向著出口狂奔。
周末是金欣唯一不需要見到張嘉瑜的時間,她真的不想把自己的心情弄得像飛進屎坑的飛行員。
張嘉瑜是她那八卦又帥氣的上司,她每天上班都要看見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用一面鏡子照自己剪得整整齊齊的鬢毛,他會日語,也對社區里來購物的那幾個日本人哼哼哈哈。
表面上的光鮮并不影響他叫員工名字的激情,他總是大吼:“金欣!來上貨!”
于是她就把那些花花綠綠的商品碼到貨架上。
是了,金欣在一家小超市工作,不過她不愛在這里買東西,因為這里不賣泡面,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張嘉瑜說他不喜歡泡面。
2
也許因為附近的社區住滿了有錢又有閑的人,超市的客人們常常很挑剔。有一次店里來了個體型臃腫的少婦,她提著剛買的內褲,一邊倒退一邊打電話,一下子把金欣花了三個小時壘起來的王老吉小山給撞倒了。
她指著她的鼻子罵了很多難聽的話,張嘉瑜不僅要陪著笑,還要配合她罵自己的員工。
就算事情已經擺平,他連個道歉都不對金欣說。
這就是她討厭他的原因。
金欣多希望這個小超市趕緊破產,而自己可以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她把王老吉堆成一頭豬的形狀,又把那頭豬拆了變成一座大廈,她把圍裙、煎鍋和地墊掛在家居用品區的模特身上,它愁眉苦臉的面容終于增加了一點喜感。
這些無聊之下誕生的作品引來了一個叫閏明的少年,他端著一個單反相機四處晃蕩,對著這些東西按了許多次快門。
如果閏明和那些小流氓走在一起,金欣一定會用拖把把他趕出門,但他始終垂著乖巧的長睫毛,她不知道該怎么對他發泄情緒。
他請她幫他拍照,自己把四肢以夸張的方式扭曲和舒展,他說他未來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她想那也未可知。
金欣坐上閏明的小摩托出門兜風,張嘉瑜在櫥窗內看見他們,趴在窗上大聲喊些什么,她聽不見,也不想理他,這一路迎春花和廣玉蘭次第怒放,陽光耀眼得緊,何必去管那些不美好的事物。
3
因為閏明,金欣從前無聊的工作多了點期待。
有時他會在店門口遠遠地同她招呼,或者從學校旁的小店拎一杯奶茶給她,他也會載著她去很遠的地方買泡面,把自己小小的后備箱塞滿發出清脆響聲的小方塊。
有一天他站在店里那排醬油與醋的旁邊,忽然說金欣你喜歡我嗎。
她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張嘉瑜就大叫一聲接著跳了出來,他說金欣!有老鼠!快去拿粘鼠貼!
就在她轉身跑去雜物間的那一瞬,這個老板徑直向閏明走去。
誰知道他對他說了些什么,那個少年好幾天都沒有出現在店里。
再后來,閏明又來了,可次日清晨那個買內褲的少婦站在超市的門口等候,她一見到金欣就開始抓她好不容易綁好的包子頭,她說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樣子,居然勾引我兒子。
金欣發誓自己沒有對閏明有什么企圖,他比她小又是個中產階級的孩子。她對他的好感只是來自那幾天的開心記憶。
回過神來,少婦已經走了,她蓬頭垢面地坐在地上。臉上一個小巧的巴掌印。
張嘉瑜說,來,我給你擦點酒精。
滾。她對他扔出一個字——從他之前鬼鬼祟祟的行徑來看,她怎么會不明白是誰干的好事。
4
金欣開始認識到,除了貨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商品,有許多東西也是有著生命周期。只是它們的截止日期不一定是一個個的數字,也有可能是一個巴掌或是一次處心積慮的小陰謀。
她辭職了,卻沒有找到更好的工作,這一次的小超市離住的地方更近,周邊那些飛揚的沙塵和覆著泥土的樹枝卻沒有任何改善。
每一天,她從隔壁炸油條的油煙味中醒來,搭乘一輛裝滿底層人民的大巴顛顛簸簸地靠近工作地點,新老板的大紅嘴唇和藍色眼影比她本人的龐大身軀還要搶眼,金欣躲在氣味刺鼻的公共廁所,期待這一天的結束。
她好像忘記了最初自己來這里的原因。翻開日記本,一年前的自己說要在這個巨大的城市吸飽黃金,好在西南的家鄉為父親蓋一棟樓,讓母親想吃水煮魚就吃水煮魚,想吃口水雞就吃口水雞。
只是,現在的她似乎除了變得蒼老之外看不到發財的跡象,唯一值得雀躍的事情,大概是可以更輕易地買到泡面。
有一天,金欣終于吃吐了,她暈乎乎地打電話給父親,他說你在哪兒,我馬上就過來。
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破滅了幻覺,父親沒有來。但張嘉瑜進了她的門,他剛給她喂了半碗熱水,她又吐了,看著他干凈整齊的西裝變得邋遢無比,金欣從心底感到一種報復的快感。
這快感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因為她知道盡管他處處和自己作對,但卻是個好人,他把過期的罐頭扔掉,快過期的送給街頭那個愛穿奇裝異服的乞丐,居委會大媽來籌集社區愛心基金,他說,好啊,只要阿姨說我是世上最帥的老板我就捐。
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不進泡面嗎——我上一個女朋友就是吃泡面死的。
他的喉嚨好像被卡住了,接著他說,后來,我發現你也喜歡吃這種東西。
5
這個巨型城市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只大怪獸。
幾年前的東京,念著預科的張嘉瑜和他的女朋友住著二十平的地下室,那里沒有廚房,他們以泡面為生。
后來,在他準備正式入學的時候,她就死了,她讓張嘉瑜把剩下的泡面同她一起火化,她說以后你一輩子都不要再吃這種東西。
畢業之后,張嘉瑜回國開了一家小超市,他不說他討厭日本人禮貌的熱情和內心的冷漠,也不說東京的春天是不是櫻花盛開冬天街頭的辣妹是不是還穿著黑色漁網。
他什么都不說,像一切都未曾經歷過。
但此時他抱著她痛哭流涕他說對不起金欣我早該告訴你這個故事,雖然它聽起來挺悲傷的。
這兩個人重歸于好,金欣回到那家小超市碼王老吉,張嘉瑜也懂得不再用大嗓門對她咋咋呼呼。
他們度過了又一個飄著令她過敏的柳絮的春天,陽光曬裂大樓窗戶的夏天,溫度驟降感冒突發的秋天,以及過往火車越來越沉重的冬天。
金欣擔心自己會再次買不到火車票,好在張嘉瑜托親戚把她送上了火車。
送她去車站的時候,他不曾想到這是最后一次見到她,之后也不肯承認是自己親自送她登上一去不返的旅途。
這一年,金欣的母親給她做了餃子,有三鮮餡,牛肉餡,豬肉香菇餡和韭菜雞蛋餡,她說小欣,要不你就留在家里吧,以后媽每天給你做餃子吃。
她真的沒有再去買返程的車票,盡管之前她對張嘉瑜說自己在初八之前會回來上班。
過了很多個日子,坐在經理室的張嘉瑜還是會想起金欣,他懷念她用罐頭和飲料堆出來的豬和大廈。
可是有什么能留住她呢,她不屬于這個城市,正如他不想再呆在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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