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武去了!
他死在河堤上涼亭子里。在送往火葬場的路上,有人看見從車窗里冒出一縷青煙,象出竅的靈魂一樣,飛去了天空。負責入殮的押運員四順子,一口否定了這種不著調的傳說:“胡扯,那是我抽香煙冒的煙。”
韓子武沒有家,沒有房屋,更沒有孩子,甚至連女人的私密處他都沒有碰過。他居住在鎮上為美化環境修建的一座涼亭里,四周漏風的花閣鏤雕被他用紙張糊了起來,外面再用塑料薄膜蒙上抵御風寒。風可以抵,寒卻無法御。下雪天天冷,他就躲在被窩里不出來。據一位鄉親說,一次下雪天去鎮政府辦事,途經亭外,聽見他在亭內凍得大聲呻吟,嚇得他忙著跑到鎮上,去找民政辦人員想辦法救他,別讓他大雪天給凍死了。人命關天,民政辦同志也不敢耽擱,趕緊派人送去新棉被,電取暖器,還臨時冒雪給他接通了電源,算是救了他一命。
其實,這也就是兩年前的事。事后負責民政工作的小姜,一個80后的男生,敘述當時感受,那可是幾天都吃不下飯去的難受。太難受了!就那四面漏風的亭子內,居然臭的不能進入。小姜還真就是憑著一股負責任的心,親自進去換下他的臟衣褲,被子和墊褥。可這只能解決這一次危難,那以后怎么辦呢?最頭痛得莫過于這個韓大人,六十多歲的孤寡老頭,他死活不去養老院。鎮上民政辦不僅僅給他安排了房間床鋪,還安排了食堂專為他做伙食,因為他有糖尿病,不能吃含糖量過高的食物。到后來無論怎樣做工作,他就是不去。原因很簡單,他認定廚房大師傅會害他,會給他吃含糖量多得食品,那樣他就活不長了。
渡過了那個冬天,春暖花開的季節,人們又經常能看見他坐在亭子外橋頭上曬太陽了,懶懶得,甚是閑暇。也經常有一幫中老年人愿意和他神侃胡聊。你別說,韓子武這輩子最拿手的好戲,就是喜歡和一些好事者辯論時政,那可是昏天黑地!只要別人和他的觀點不一致,動搖了他的權威時,他指定要說:“你們懂甚咯?知道蝦子從哪頭屙屎,純粹屁充子。”
韓子武在村子里可有些好名望,也有些朋友。都一個村的,年輕時就在一起。別說老年韓子武脾氣暴躁,年輕時可通情達理了。講話在村子里不是最重要的,可講的話在理,卻挺管用的。韓子武很小的時候父母親就雙亡了,留下三個光頭兄弟。要不是他們生產隊緊靠鎮上,算是菜農,三兄弟想娶媳婦都難,好在兩個弟弟先后都成了家。韓子武從家里搬了出來,把房子騰出來讓給弟弟們。他搬到生產隊倉庫里去住,既解決了住的問題,又能幫著生產隊看場。這可是個值得村民信任的事。一般人不愿意自家人獨自去看場,何況,誰也不會去和韓子武爭。
韓子武去看的稻場,就位于后來他臨死時住的涼亭不遠。原先是一片開闊地,稻場邊還有個不太大的水塘,塘里的水不是很深,每年夏天池塘里都長滿了浮萍草。生產隊的耕牛每天早晨都由韓子武拉到塘邊去飲水。搖擺著的牛尾巴在晨曦里攪動著厚厚的濃霧,他就坐在落滿是露水的草埂上,聚精會神聆聽著稻場邊電線桿上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新聞。那時候的早間新聞和晚上的新聞聯播就是信息港,傳達的都是重要的政治信息。當人們都還沉睡在夢鄉里時,他早已經把頭天晚上到凌晨發生過的國家大事聽了一遍,吃進肚子里消化了,成了一天或者一段時間內很重要的談資。一般人不重視這個,他們也很難理解的了新聞的中心思想,所以,平時想知道什么天下大事,或者幾個人抬扛仲伯難分時,就一句話,問子武去。
好多年下來,長期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他對中央廣播電臺新聞播音員那是了如指掌,只要早間新聞開始曲結束,播音員一出聲,他便知道這是誰,那時候的偶像人物,有什么方明呀,夏青、林菇呀,他都能如數家珍。甚至男播音員一出聲,他就能知道今天會和那個女主播搭檔。韓子武在他那一畝三分地里,通過廣播,硬是磨練出一套有別于其他人的超強本領。
對韓子武來說,外面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他毫不知曉。那年代可不象現在電腦,電視,手機滿世界都是。那時只有廣播,而且都是高音大喇叭。一般家庭可買不起收音機,還不是半導體,而是電子的,說是電子的收音機音色好。除了生產隊曾經讓他跟一班小青年去了趟北方小鎮買芋頭苗外,他就沒出過遠門,就是那次買芋頭苗,在車站,他硬是把個女列車員嚇哭了。原因就是他那張臉,要是你不注意看他時,可能不會給你視覺帶來多少沖擊,可你一旦與他怒目相視時,你的靈魂可能會發生輕微顫栗。發生在女孩身上,表現出來的情緒就是號啕大哭,毫無掩飾。列車長以為出了什么大亂子,趕緊從車尾趕過來,要知道那年頭列車弄個事故,搞不好就是政治事件。能掘你祖宗八代不得安寧。
待列車長趕到,韓子武一干人早已經上了火車不知去向。列車長問清楚情況,長須一口粗氣,埋怨道:“我的同志,你可嚇死我了!哭什么呀。”原來列車長是被女列車員哭聲嚇著了,而女列車員卻被韓子武的兇相和咆哮嚇傻了。
當時,韓子武一班人個個挑著一擔山芋苗分車門上車,他就來到這個被他嚇哭了的女列車員管理的車門。正欲上車,扁擔卻被女列車員從后面給拽著了。原來女列車員稍微走神,就發現了裸露著上半身挑著山芋苗堵在車門口的韓子武,把整個上車通道都堵住了。她趕緊擠上前去,也顧不上女孩的羞澀,伸出手猛拍了下擔著擔子往里鉆的韓子武,嘴里還喊著:“同志,你往旁邊讓讓,叫其他人先上。”韓子武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墻,毫無反應。進也進不去,又不愿退回來。女列車員急了,這樣的小站只停車三分鐘,眼看就要發車了,這人還堵在車門口。情急之下,她趕緊用手握著扁擔的一頭,用力一拽,沒想到韓子武猛然回首,怒吼道:“你拽我扁擔搞甚咯!”
女列車員開始沒注意,被他一聲吼叫,在定眼細看時,嚇得是魂飛魄散,頃刻之間,花容失色,哇哇大哭。好一副驚恐面目!韓子武由于憤怒和擔子的壓力,整個臉部扭曲著,一雙混沌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凸了起來,青紫銅色的臉龐經脈暴走,烏黃牙齒顆顆猙獰。別說是剛出校門的女孩子,就是換上一位見多識廣的中年婦女,也會被他嚇得芳心亂跳。以后多少年他的玩伴還總愛拿這件事和他開玩笑。說是韓子武因為長得丑陋,一轉臉把列車員給嚇哭了。
韓子武后來得以去逛省城、宿學府、吃五花米粉肉,還真的很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他老人家的偉大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使得韓子武才有機會接觸到了一些知識小青年,從他們身上了解了不少這輩子都沒聽說過的東西。在生產隊,韓子武和他們一起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后來一批批知青都回了城,有的上了大學,有的進了工廠,有的參加了解放軍。在他們的記憶中可能永遠都會記住農村的一些事。而從他們生產隊出來的知青,沒有不記得韓子武的。他給他們帶去的印象太深了!只要回憶起那些下放的日子,韓子武那憨狀可掬的樣子就會浮現眼前,揮之不去。若干年后,熟悉他的人們還在津津樂道著韓子武的二、三事。
這年秋天,安大上學的回城知青尚青,邀韓子武等一班朋友一起去學校玩,約定好在校門口見面,然后接他們去學校里參觀參觀。他們來到合肥,下火車還沒有出站,韓子武就被眼前熙熙攘攘人流給嚇住了,高度近視的他唯恐走失,就不停地喊著:“你們拽著我,你們拽著我,我不認得路,別把我搞丟了。”跟他同行的家門兄弟二哥,也是這班人的‘領隊’,見他嘮叨個沒完,忙說,閉嘴吧,看看你,難不難為情呀,嗷嗷叫的!
出站上了公交車,韓子武總算安靜下來了。這是一輛雙節客運車,前后開門,坐滿了能有好幾十人呢。待車開動后,韓子武又顯得興奮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坐市內公交車。道路旁樹木郁郁蔥蔥,高樓毗鄰聳峙。韓子武扒在車玻璃上使勁往外看,剛開始他還有點收斂,只是喃喃自語,“好高,樓好高。”可當車行駛到交通飯店十層大樓時,他實在是抑制不住激動地心情,不顧滿車乘客的目光,自顧自得大聲喊道:“二哥二哥,快看,快看,樓樓,大樓,好高的大樓呦,”一車的人都被他喊聲吸引了,大家齊刷刷把頭都扭過來看著他,弄得二哥象是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似地不好意思。可韓子武并不覺得難為情,到是他對二哥沒能看到傳說中的摩天大樓而扼腕嘆息,遺憾地說:“噢毫噢毫,過去了!過去了!看不見嘍。”
整車人都會心得笑了。到了安大,要進校門,麻煩事又接踵而來。因為那時候不像現在,大家都有手機,來到你門前,不方便都可以撥個電話,呼其出來接待,那時候都是半個月前寫封信約好了,大概到達時間,并不知道幾點幾分,在什么地方守候。當他們來到門前一看,立馬傻眼了。不管是學生是老師,進校門通通都得掏證件,他們哪來的證件呢?那時又沒有身份證。想來想去想不到好辦法通知校區尚青來接他們。
還是二哥腦子靈活,就想了個辦法。因為他看到雖然證件查的嚴,但也不是一點機會沒有,他就看到不少和他們同齡般大小的同學,腋下夾著本書徑直走進校門,門衛老頭連問都不問。二哥的意思是冒充下學生混進去。大家一聽也覺得沒有更好的辦法就同意了,都忙不迭的找書找物件準備去了。韓子武此時可犯了難了。他想,我怎么扮也不象個學生樣?他反對這樣。二哥卻不得不力挺他,說他象,只要夾著本書,就跟學生沒兩樣。那時候也確實有不少工農兵大學生年齡偏大,不排除象韓子武這個年齡段的,只是他的舉止離大學生太遠了點。一班人裝扮停當,就準備起程往校門口走,臨走前二哥還不忘交待,等會進大門時要一直往里走,眼睛不要往兩邊看,要是一旦被發現也別吱聲,在傳達室等著,先進去的人趕快去找尚青來接他。話說完,大家分散著往里進,打頭的二哥和其他幾個順利進入,徑直往學生公寓走去。韓子武此時可招了麻煩了,只見他左顧右盼,縮頭縮腦的一步一趨向里走,尚未進入校門就被看門老頭叫住,問道:“喂,同學你站住,你哪個系的?(老頭也不敢肯定韓子武是不是學生,只是覺得他不像個學生,行為鬼鬼祟祟,忙把他吆喝住)我怎么沒見過你?”一聽招呼,嚇得韓子武小腿肚子都哆嗦了,象犯了大罪似地,他不去回答老頭的詢問,也不去想辦法擺脫糾纏進去,連撒個謊都不會,而是覺得事情徹底敗露了,承認了吧,忙大聲對走進大門的二哥他們高喊:“二哥二哥,這老頭不讓進。”
他這一喊不要緊,一語驚醒夢中人,看門老頭立馬意識到,啊,感情還不是你一個人,那還了得,這是高等學府,是你想進就進的?更何況還采取這種欺騙的方式,可惡!險些讓他們蒙騙過關。老頭趕忙對著己經走到公寓旁的他們喊叫:“你們,回來回來!”好了,這一計劃被韓子武的這一哆嗦,全盤告敗。他甚至都忘了二哥開始的交待,不管誰被扣住了,就呆在傳達室等其他人來領。他非但沒這么做,還把己經進去的給倒騰出來了。好你個韓子武。后來還是找到尚青來領他們,然后一同進了這座有著百年歷史的省會著名學府。
朋友相見那是份外熱情。安排好住處,尚青就領著他們來到食堂吃飯。雖說是晚餐,但學校食堂的伙食還是相當豐盛的,加上尚青家經濟狀況也不錯,晚餐買了許多菜,讓韓子武他們海吃了一頓。
學校食堂有好幾百號人同時就餐,整個大廳里人聲鼎沸,桌子上到處都是杯盤狼藉。可就在席間,韓子武居然能讓大廳里瞬間鴉雀無聲,自己卻像個沒事人似地,該吃得吃,該喝得喝,一年也來不得一次這么放肆的吃。尚青領著他們找了個空閑座位坐下,買了許多菜,他知道在農村很少能吃到葷菜,就特意多買了些紅燒肉,米粉肉之類的,讓他們吃好。他知道他們愛吃,也能吃。可就是這小砂鍋米粉肉,讓韓子武吃了個大驚喜。他從來沒吃過米粉蒸肉,初嘗新鮮,如食天珍!席間,他大聲驚呼:“尚青,這甚咯肉?太好吃了!太好吃了!”還一再叮囑尚青,“下次來就買這個給我吃,我就吃這個,就吃這個。”他后嗓門的音響把整個大廳聲音都壓了下去,瞬間只能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在食堂大廳內迥響,弄得尚青難為情死了,也不好說,只告訴他,學校食堂是禁止大聲喧嘩的。
晚餐后,尚青放棄了晚自習。因為來的人多,又不能在宿舍談話,以免影響其他同學學習休息,尚青就領著他們來到樓頂。這里本來就經常有學生過來乘涼,聚會,周圍還置放了一些凳子,他們居高瀏覽了市區燈光輝煌的夜景。
初秋之夜的晚上,風有點涼,散落在四周道路上的車燈,象流火一樣穿行于大街小巷。尚青他們坐定就忙不迭海闊天空起來,從古至今,從中到外,從飛碟流星,到放生毀滅,一個個話題談興甚濃。
此時大家都沒有注意到,韓子武這時己經順著樓邊半腰高的圍墻摸了一圈。他高度近視,白天看東西都挺模糊的,何況晚上,視覺里除了一些亮光,基本很難看清楚一個物體的全貌。另外第一次來到樓頂,對樓頂什么狀況更是一點也不清楚,當他摸完圍墻最后一段時,突然大聲問尚青道:“尚青,你們這樓還往上蓋吧?”
尚青被韓子武問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遲疑地說:“沒聽說要蓋呀,這樓都蓋好幾十年了,不會往上蓋的。”
“那不對!”
韓子武非常武斷的說:“不往上蓋,那這樓邊上留這么高的墻根角(基)搞甚咯?”
尚青此時方才明白,韓子武原來是錯把樓頂圍墻當成了蓋房的根基了。
眾人大笑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