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入殮的時候,手依然軟軟的,一如生前。母親說,你父親的念頭未了。念頭未了的人手都是軟的。他總想有一塊自己的園地。
父親是最會侍弄園子的人。記得的,我們家曾種過財主家的半畝園地。那園地在村后,河南沿,極肥沃。一開春,父親就把地翻過了,糞和土都弄得細細碎碎,就像是過了籮籮似的。然后便打畦培埂,撒籽澆水。待滿園蔥籠時,黃瓜豆角上了架,小蔥韭菜齊嶄嶄的油綠,總能看見父親在園子里忙碌的身影,或者肩頭一聳一聳地搖轆轆提水澆園,或者荷鋤松土,抑或什么都不干,只是蹲在那里一袋又一袋嘬煙鍋,幽藍的煙霧在他那白發蒼蒼的頭上繚繞。
侍弄園子,是父親的一種享受與歡樂。
土改的時候,也是登基爺紅火那年,登基爺相中了我們家的園地。照理說,土改土改,就是土地改換個主人罷了。父親租種的園地當然還應該土改到我們家。
登基找了我父親:
“給你換一塊吧。大一點的。”
“不換。”父親說。他和園子有了感情。
“在村南。那園子正經不賴。”登基爺又說。
“不賴也不換。”
“我們要是硬收了呢!”登基爺紅火的時候,干事挺氣勢的。
“硬收就硬收。”
那園地果然被貧協硬收了去,改到登基爺名下了。父親租種了那多年的園地,收了最后一茌白菜。我們家因為土改中沒分果實,成分也就定成了中農。
父親常常從登基家園子過。
飯桌上,常聽父親念叨:
“那園子,算讓瞎登基糟蹋了。”
先前,父親從園子回來時,總愿哼幾句呂劇《王定保借當》。他不大會唱,總唱得怪聲怪氣的:“清明佳節三月三。”許久了,父親不唱了。一進門就會嘆一聲氣。吃罷飯也會嘆一聲氣。有園地的時候,父親一撂下飯碗,就去園子里轉轉。沒有園子,父親的日子過得寡淡無味。
父親決心把坡地改成園子。種園子要有水井。父親忙了一個冬春,也沒挖出一口出水的井。父親的頭發愈發蒼白了。
有一天,父親又哼起了呂劇。
“咱得買塊園地。”他對母親說。
“誰賣?”
“西鄰。”
西鄰的寡婦要抬身。一塊園地要換九石苞谷。
“就是登說給你的那一塊嘛。那時,你不要。”母親埋怨著。
“那時是那時。現時咱是買。”
“九石苞米,上哪兒弄?”
“總會有法的”
說罷,父親就走進耳房,去看家里的糧囤子。
“現在先交一半,秋后再給另一半。”父親說。
“今年春脖子長。咱吃什么?”母親說。
“沒有過不去的日子。”
父親只留了些瓜干、高粱。苞谷囤空凈了。
于是,母親就帶上姐姐去野地里挖薺菜。姐姐還去樹上擼榆葉,因為餓,暈摔在地上,至今額上還留著閃閃爍爍的疤痕。
父親也明顯地消瘦了。不過,出來進去卻哼著“王定保”。
“瞧你,還唱呢。”母親說。
“飽吹餓唱嘛。”
父親又有了一塊自己的園地。雖說土質差些,離水井又遠,但畢竟是自己的。
父親說,不出三年,咱家的園子就會長出金雞寨頭等的黃瓜。
于是,園子里又有了父親那忙碌的身影。土質差的園子只能種土豆或窩瓜之類的粗菜。沒有黃瓜架或蕓豆架,父親走在菜地里愈發顯得高了。瘦瘦高高的父親像棵風中的高粱桿那樣悠來蕩去。父親相信,一連施上三年豆餅,園地終會肥沃起來。
買園子的第二年春天,一陣驚天動地的歡慶鑼鼓,敲碎了父親的夢。合作化來了。
父親那高高的身子架散了,眼睛了黑黑的一圈凹陷了下去。他病倒了,在炕上躺了近三個月。
哥哥是社里的會計,很懂父親的心事。
有一天,哥哥對父親說:
“社里還是讓您去侍弄園子。”
“不去!”
“都是一樣的園子嘛。”
“不去。你別說了。”
那年秋天,父親便去了沈陽表姐家。在那兒,整整住了一年。他實在害怕看見那些園子。
從東北回來后,父親就染了病。整天悶在家里,不說話,也極少出門。我們家的老宅就在村后,一出門就能看見那片園子。他整天坐在炕頭上巴答著煙袋。連土炕都讓他坐出了一個深深的窩兒。
不久,父親便歿世了。入殮的時候,他的手是軟的。
哥哥一直在社里當了近二十年的會計。聯產承包時,奶奶還活著。她是個老壽星,活了一百歲。
奶奶叮囑哥哥:
“別忘了,入殮的時候,你爹的手是軟的呀。”
哥哥沒忘。
分地時抓閹兒。哥哥做的閹兒。他把我們家先前租種的園地捏在手心里,根本就沒有放進那團亂糟糟的閹兒里。
清明節祭祖,哥哥總在父親的墳前念叨一句:
“爹,那塊園地我種著呢。”
墳上的枯草在料峭的風中瑟瑟吟唱。
誰能知道,父親的手還像入殮時那樣軟綿綿的,一如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