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許一秒鐘真的可以愛上一個人,卻說不出究竟愛她什么。我愛上了小墨,其實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小墨是我的老板,我是她的人體模特兒。
大四那年,我們學校附近開了家小墨畫廊,畫廊的主人便是小墨。十來平方米的小店里,掛滿了一幅幅她的畫。不作畫的時候,她便搬張凳子坐在門口悠閑地晃呀晃,暖暖的陽光下,精致的五官現出一種冷艷的金屬美!每次經過她的畫廊,我都忍不住要對她打個口哨,或者痞氣十足地叫聲美女,她便會轉過頭來,靦腆地一笑。
臨近畢業,同學找工作的找工作考研的考研,只有我不溫不火,抱著鍵盤繼續著我的文學大夢。可我寫得多發表得少,每個月都是張著嘴巴扎緊皮帶等稿費下鍋,真做了一只特立獨行的豬了!
朋友打電話過來,說小墨畫廊在招人體模特,五塊錢一個小時,問我去不去。我正愁沒米下鍋,立馬叫上了一幫兄弟浩浩蕩蕩地向小墨畫廊趕去,一副對人體模特這個差事誓在必得的樣子。
小墨畫廊門口擠滿了應征的人。我那幫弟兄如訓練有素的流氓,三兩下便躥到了人群里,手拉手把所有應征的人圍在店門之外,只留出一條小道兒,我戴著墨鏡叼著牙簽在一片漫罵聲中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頗有些古惑仔的氣勢!
小墨一身白裙,宛若一朵潔白的睡蓮,她看到我的痞樣,起先是皺了皺眉頭,隨后掩著嘴笑了。透過暮靄,小墨如同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使淺笑盈盈,我以為自己花了眼,可揉揉眼睛,小墨還是那么純潔地站著,墻壁上絢麗的色彩襯托出她的一塵不染。
我如同被電擊中,呆站著。多么好的女孩子呀!直覺告訴我,我們之間會發生些什么故事,譬如愛情。于是我拍著胸脯說:老板,我不要錢,為美女做模特兒為我的快樂之本。
小墨淺笑盈盈,收留了我。
二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小墨的畫廊里已經掛滿了大大小小我的肖像,或頹廢或消沉,總之是痞氣十足。我不明白這個看似純美的小女孩,為什么只喜歡用如此灰暗的格調來表現她的藝術,可這種灰暗的格調卻頗得年輕人的喜歡,買畫的人絡繹不絕。
夏末的時候,我便從學校搬進了小墨那十余平方米的畫廊里,因為我愛上了小墨,小墨也愛上了我。
我會常吊兒郎當地捧著她的小臉問她:小墨,你說你愛上了我什么?小墨故作沉思:如果說愛上了你的流氓味兒,你信不?
我問小墨:你說以后我能出名嗎?像王小波一樣?小墨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撲閃撲閃,重重地點了點頭說:你不出,還有誰能出!
看小墨那樣,我便豪氣云天地說:小墨,等我掙夠了錢,買了房子,就娶你做我的新娘。小墨沒有說話。
小墨不作畫的時候,我就抱著電腦瘋狂地寫作,那種迫切出名的感覺,不亞于渴望一覺醒來,便有一張五百萬元的彩票砸中我的額頭。
小墨果然是一個不沾人間煙火的女孩子,她不會抽煙喝酒,甚至連煮飯都不太會。于是我又充當了小墨的菲律賓男傭,每天給小墨做飯燒菜,活都是些粗活,卻做得開心無比。有一次,小墨在幫我切土豆的時候,硬把食指給切去了一塊,鮮血直流。我心疼地把她的手指放在嘴里吮著,我說:小墨,你的手就用來做畫吧,這些活兒,我一輩子給你做。小墨感動得緊緊地抱著我,幸福地哭了。
三
轉眼已經入秋,空氣一天天干燥,我也一天天暴躁起來,一年來寫上的幾十萬字原封不動地留在電腦里,如同幾十萬未銷出的商品,積壓得讓我心慌。我整天奔跑在外,希望能跑出一條路子,碰上一個好人把書給出版了。
每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小墨的畫廊,我們的感情就像灶臺上的灰,已經冰冷了許多時日。然而我卻固執地想,想在一夜之間,把字給賣了,換些錢給小墨一點點物質上的幸福,比如說給她買個華倫天奴的挎包,一件真維斯的衣服,再有可能的話,就是給我們買一間小小的蝸居。
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因為我們過得不好,因此總是想方設法地過得更好!于是我拼了命地寫稿,也低聲下氣地求人!
夜深人靜的時候,小墨會撫摸著我的頭發流淚。
小墨說:子凡,和從前相比,我們缺的不是錢,而是快樂!我依然固執地認為,有名有錢了,快樂也就來了。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我心如死灰的時候,朋友給我介紹了一個書商,我把他敬若神明,生怕稍有不慎得罪了他,到嘴的鴨子又飛走了。他看了我的樣稿,拍著胸脯說:你放心,這書我給你弄出來,一定好銷。
簽合同的那一天,我帶他到小墨的畫廊里吃飯,算作答謝。
兩瓶酒下肚之后,書商的舌頭開始發麻,吐字不再清晰,一雙色迷迷的眼睛在小墨身上掃來掃去,手也不安分地向小墨伸過去。
小墨如同一只受驚的小鳥,一臉無助地看著我。我知道,這個時候的小墨,是多么希望能有我的保護,可是看著桌旁的出版合同,我心如刀絞無情地背過臉去。
片刻之間,只聽到“砰”一聲脆響,酒瓶子在書商的頭上炸開了花。
我的心開始下沉,搶過小墨手中的半截酒瓶,厲聲問道:小墨,你干嗎?這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我們需要他。
小墨驚魂未定地靠在墻上,胸脯劇烈地一起一伏,顯然憤怒至極。好半天,小墨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幽怨地看著我說:你當我是什么?我是你的女朋友!
我正在氣頭上,傷人的話脫口而出:你是我的女朋友?你為我做過什么?我還是你的男傭呢!可話出口之后我才后悔莫及。
小墨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沖出了店門,消失在人流之中。而我明白,我將與一生之中最唯美的愛情擦肩而過了!
四
小墨帶走了她所有的畫,小墨畫廊從此成為都市的絕版,而我們的愛情,也淡化成為一種遙遠的記憶。
我流著淚水將電腦的硬盤扔出去老遠,發出哐啷哐啷金屬碰地的聲響,就讓那個做了十幾年的文字夢想,為這段無疾而終的愛情陪葬去吧!
想起小墨,我就會心痛,于是近乎于自虐地活著,在一家小公司里覓到一份吃不飽也餓不死的工作,領了工資便換成酒,醉生夢死。
公司的女老板見我虎背熊腰,于是開出一張十萬元的支票曖昧地放在我的手里,姿勢優雅地向我吐了個煙圈。我明白,她這樣的女人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麻木地跟隨著她來到她富麗堂皇的家里,看著她那滿是脂粉也掩飾不住即將逝去韶華的臉,我突覺一陣惡心,跑到衛生間里狂嘔不止。那張薄薄的支票在空中打了個優美的卷,滑落進馬桶里。
眼睜睜地看著那張支票在馬桶里回旋,最后隨著水沖到了地下管道,我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舒暢。
第二天,我便辭職,換了一家公司做事。
再見小墨已經是三個月之后了。那天我坐在沙發上吃方便面,看到電視里正對小墨的畫展進行著實況直播,小墨依然是淺笑盈盈,還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只是她的身旁,多了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她挽著他的手,神情曖昧。
我點燃一支煙,心卻在不停地抽搐。而今,小墨已經是個成功的畫家了,而我卻一事無成。我打算退走,但是卻絕不能容忍她愛上一個足以做她父親的男人。
我趿著拖鞋,不要命地向展館跑去。跑到展館門口時,我看到小墨身邊的那個男人從展館出來,追上去,二話不說便給了他一拳,然后近似于吼地叫囂著:你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離開小墨。
男人并不惱怒,反而溫文爾雅地笑著對我說:你就是子凡吧?給我一個離開小墨的理由!
我說:小墨還年輕,你們年齡相差太大,給不了她一輩子的幸福。我已經失去了愛她的資格,但是仍然希望她能幸福一生,而這點,黃土已經埋到了脖子的人,你能做到嗎?我說話極為刻薄!
男人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墨沒有看錯人,然后捂著臉徑自向一輛奧迪走去。
五
我提著行李,準備離開這個傷心的城市。就在我進站的那一刻,有人叫我。我回過頭,小墨淡淡地笑,雙手張開,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我鼻子酸酸的,有種想哭的沖動,停在原地無從選擇,前行,我就永遠地失去了小墨,后走,我和小墨,還能再回到從前嗎?
小墨孩子一般地沖上來,挽起我的手不由我解釋地往回走。我任由她拉著,彼此都不說話,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小墨把我帶進她家里的時候,我豁然一驚,手中的行李掉在了地上,原來,那一天,我以為是小墨男友而誤打的那個男人,竟然是小墨的父親,他的臉上青色未退,那一重拳的印記還隱隱可見。
小墨系上圍裙,儼然一個家庭主婦,忙里忙外地忙活開來,只留下我在客廳里尷尬地坐著,囁嚅著向她老爸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她老爸發出一陣豪爽的大笑:沒事沒事,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
吃飯的時候,我看見小墨那雙起先完美無瑕的小手上,布滿了細細的疤痕,似乎都是刀傷,我的眼睛不由一酸,淚水落了下來。傻傻的小墨,為了我賭氣的一句話,竟然真的情愿蒙上煙火的痕跡,去做一個傳統的小女人!
后來的后來,小墨偷偷地趴在我的耳邊告訴我,她喜歡的就是我的痞氣!我不再相信,但是我卻相信小墨說的一句話,有錢有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快樂,而能讓彼此開心的人,這世上或許就那么一兩個,只有這兩個人在一起了,才能叫愛情。
我說:如果人活著可以吃草,那該多好呀!那就沒有欲望了,就會一輩子開心。
小墨就會接上:如果有愛,那么吃草也會快樂!然后快樂地笑倒在我的懷里。就在這時,我發現,小墨的笑容,真的與欲望無關,與煙火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