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先生已95歲高齡,福建人,但說一口地道的北京話,走在街上就是一個北京老頭。一直到前些年,老爺子走到哪兒都愛拎著一個自己編織的提籃,任誰也看不出他是大學者,完全一副老北京的派頭。
王先生出身望族,父母兩系皆為權門。那些年人們都很窮的時候,他嘴里常常冒出讓我聽著都瞠目結舌的事情。他說早年他讀燕京大學(今北大)的時候,由于離家遠,家里在學校旁為他租了個大院子,有中西廚子伺候,想吃中餐吃中餐,想吃西餐吃西餐。就這樣,他還不好好讀書,盡干養狗捉獾放鷹逮貓(兔子)之事了。所以他特瞧不起當時滿街騎摩托車的小年輕,一見街上風馳電掣呼嘯而過的摩托就說,這比騎馬架鷹可土多了。
我和王先生認識是因為明式家具,那時王先生還住在北京東城區芳嘉園胡同一座深宅大院內??上Т嗽航褚巡淮?,拆光蓋了高樓,要不然可以建個名人故居,讓喜歡明式家具的人有個憑吊之處,看看大家當年的生活狀態。
那座大院是王家的祖產,可以隱約看出王家當年的風光。我第一次踏進王家大院時是一個晚上,深一腳淺一腳的,摸黑如同盲人。王先生住在內院盡東頭的兩間,其他房間均已被外人所占,他住的這兩間,房矮屋深,潮濕陰冷。王先生披著一件棉襖,笑容可掬,讓我坐在他那些名貴的明式家具上。我那時年輕,剛剛著迷古家具,沒個深淺,這兒摸摸那兒弄弄的,也不知王先生心里是否厭煩。
今天已入藏上海博物館的那批王先生收藏的著名明式家具,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人參觀欣賞,殊不知當年這些寶貝在王先生家的窘狀。一腿三牙的黃花梨方桌用于切菜揉面,王先生在上面為自己也為客人做過多少次菜,無人可知。我清楚地記得王先生為我們炒菜起鍋時的情形,叮當作響,菜未入口就涎水橫溢。王先生是美食家,名副其實,不僅會吃還會親自下廚,并能撰文評比美食的優劣。最逗的是有一次,一家美國大公司在王府飯店宴請王先生,他老人家自己在家先炒一菜,裝入廣口罐頭瓶內,拎著去赴宴,并一路上對我說:“王府飯店的廚子不行,讓他們嘗嘗我的手藝?!蹦翘煸诓妥郎?,當王先生將自己炒的肉絲菠菜裝入盤中時,滿桌嘉賓鼓掌,嘖嘖稱贊。我覺得客人只是出于禮貌,尤其美國人本來就愛贊美人,王先生卻認真地說:“剛出鍋時比這還好,這會兒塌秧了。”
每次和王先生吃飯都能聽王先生講關于吃的掌故,大多邊吃邊聽邊丟了,沒記住幾個。就是在鄉下,吃農民做的飯食,王先生依然說好吃,實在不好吃時要上幾份佐料,自己調制一下,頓時香氣撲鼻。有一年陪王先生去山西閑逛,說閑逛還是有點兒目的,那時山西剛剛開始刮古董之風,當地并沒人收藏,來的都是遠道的人。山西人有貿易傳統,當地農村許多人都以此為生,四處搜羅,就地變錢。我記得在平遙的一個村里,過一個小河一樣的干溝,我到跟前都猶豫了一下,王先生健步如飛,45度陡坡一下一上,讓小王先生40多歲的我汗顏不已。
那次,在一個農民家中,我拽了一下王先生的衣角,示意王先生看炕頭上那本被農民翻得臟兮兮的大書——《明式家具珍賞》。王先生無動于衷,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一對烏木南官帽椅,悄悄和我口語:“少見!”奇怪的是那家主人一老一少,老頭兒臥床不起,干咳不停,問他話沒一句禮貌回答;少婦忙于做飯,刷鍋點火,讓屋內狼煙四起,我們只好悻悻離去。出了門,我安慰王先生說:“您那本書是全村最貴的書?!蓖跸壬鷧s說:“這對烏木椅早看見就可入書?!?/p>
我想,那家農民至死也不會知道明式家具泰斗王世襄先生曾光臨過他家,他們更想象不到他們賴以生存倒騰古董的皇皇巨著的作者竟是一位貌不驚人的老者,還和藹得沒啥脾氣。
說王先生沒脾氣是他的脾氣不顯山水,王先生其實挺擰的。我們去的那個村叫后郭,家家戶戶都以倒騰古董為生,不必敲門,推門就是客人。記得有一家大門緊閉,犬吠如雷,王先生非要進去看看。我說不行,實際上一怕咬了王先生,二怕咬了我自己。可王先生從小養狗,丁點兒也不怕,非要進門瞅瞅,拉都拉不住。他對我說:“過去有坐狗的,就不怕這類瞎叫的狗。”我當時還納悶什么叫“坐狗的”,后來才知道就是偷狗為生的人。
王先生滿嘴凈是土詞,北京土話按說我也知道不少,但他老人家的土話都是土話加行話,多少有點兒行業黑話的意思。提籠架鳥,養個鳴蟲什么的百姓的樂兒,正是他最大的樂兒。有一次我去王先生家里,正值冬天,天黑風緊,屋中雖有爐火,仍得穿棉衣棉褲??吹贸鰜?,王先生見下一代人很親,尤其能聊點兒嘎雜子事的,他都喜歡。聊著聊著忽然聽見他屋中有蟋蟀串鳴,透著一股野趣的親切。循聲望去,爐邊一窩兩排穿著棉衣的葫蘆,煞為有趣。雖已夜深人靜,王先生依舊興致勃勃將所養鳴蟲一一展示,這叫油葫蘆,那是蛐蛐,叫起來高低尖團,睡覺不寂寞,完全一副孩童模樣。
這時的王先生已是70多歲的高齡了,我那時還不足30歲,按舊時輩分,大我40歲以上可以按祖父論輩分了,因此不論我多能熬夜,一看亥時已過,便起身告退,王先生有時還意猶未盡,多有挽留。
歷史翻篇兒太快,回憶起來都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由于酷愛古家具,結識了王先生,但見面聊的凈是家長里短的平常事,聊專業都是一句半句的,全靠心領神會。那些日子,王先生給我的感覺是文物傷著他了,少說為佳。一進他家門的墻上貼著他親筆寫的告示,按上級指示,不給來人鑒定,免開尊口云云。我每次坐定都在心里仔細念一遍,順便欣賞他老人家的書法。
王先生的字寫得很好,功底很深。我帶過幾個朋友求過他的字,他都欣然提筆,我卻沒好意思要,原因是求字顯得生分。王先生的大作《明式家具研究》出版后,我求王先生幫我題字留念,王先生提筆寫下:未都先生有道雅鑒。行文親切,毫無學者的架子,我當時惶恐至極,今日睹之,心中仍感慨無限。
我早年與王先生熟,從未想過能擁有他的藏品,他的許多藏品我都在他家不止一次地欣賞過,記得“犀皮漆”這一專業術語就是聽他老人家講的。王先生有一個明代犀皮漆圓盒,他每次拿出讓我看時都是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當時我連摸的勇氣都沒有。王先生告訴我,這個圓盒收入到《中國古代漆器》《中國美術全集》等著作中了,非常難得一見,一副炫耀的表情。2003年,王世襄先生的藏品《儷松居長物》專拍,我恭敬地將其收藏,至今在觀復博物館展出,算是對王先生的懷念。
睹物思人,王世襄先生已經作古,留給大眾的是他等身的著作和他散落在博物館和私人手中的藏品。我再一次感到,在文物面前,我們都是匆匆過客,只能擁有一段美好的時光。寶物總是聚聚散散的,古人說“水浮萬物,玉石留止”。水就是時間,我們算是漂浮其上的萬物;那玉石就是文物了,有著人類不具備的沉穩,有著人類羨慕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