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春天下午,我還在小學二年級的空曠校園里無憂無慮的奔跑,滿眼的翠綠映入烏黑發亮的眼珠里,樹葉啊,青草啊,墻角邊的鮮嫩的韭菜頂著葫蘆的黃花,都聚在一起勃然生長,將操場、院墻、空地點綴的格外美麗。
我下課后跑到墻邊的菜地里,踩著松軟的泥土,仰著腦袋觀察葫蘆花里的蜜蜂,看它穿著油亮的鎧甲沾滿一身金黃的花粉,胖嘟嘟的鉆進鉆出,漸漸入迷。微風徐來,吹著金黃的瓜花的香氣,我漸漸感到眼前迷糊起來,放佛前幾天偷著抽了爸爸的香煙一樣,頓覺頭昏腦漲,肚子里也悶得想吐,竟然連站立都不行了。
我耳朵里聽著老師拿著小棍打鈴的響聲,可是朦朦朧朧并不真切,放佛在夢中,眼前有茫茫的霧。遠處的樹與太陽,慢慢變得失焦,我的臉貼到泥土里,鼻子里感覺到細小的土粒吸入吹出。最后就一片黑黑的光覆蓋過來,又是被旋轉的翻來覆去的感覺。
我后來才知道是班里的一個大個子把我背回家的,我媽見到我時沾滿面粉的雙手不斷哆嗦,我努力瞇縫起一條眼張著大口想喊一聲媽,可嘴里流出的粘糊糊的沫子卻拉扯著聲帶,充斥的鼓膜,一點聲息都聽不到,我只感到她捏我耳朵時不住顫抖的手,我那大個子同學的衣服上也應該沾了一身我胃里翻涌出來的糊糊。
后來爸爸把我扛起,將我送到了大伯家,路上的行程我一無所知。
說起我大伯,倒很有幾分傳奇色彩。據說他當年在一個滿月夜經過一片墓地,墓地里多住著一些能迷人的狐貍,經常將一些老人孩子帶到離家幾里遠的田野里過夜。他清醒來的時候感到腳下止不住的被推著往前走,情知不妙,隨手解下腰間牛皮帶,在空曠的樹林間“啪”“啪”抽的樹葉簌簌掉落,他鼓起胸腔大喊:“你們這幫孽畜,連你大爺也敢耍弄,看我不殺進你們狗窩,挑了你們筋骨,殺了你們崽子。”罵聲甫絕,鞭聲又起,一霎間那些三角腦袋的狐貍都紛紛逃竄。我大伯幸得憑著一股豪膽脫了這一險,第二日就結起一伙小青年拿著鐵鍬鏟了幾座藏著狐貍的無主荒墳,吊起幾只被抓的狐貍掛在樹上狠狠抽了一頓。
我大伯更拿手的是那桿子筆,遠近諸村,雖不少識文斷字的,但沒有誰能有我大伯那架勢,寫起字來,放佛小刀子刻在墓碑上的那樣,挺拔剛勁。不單寫的字漂亮,還有一個絕活,就是給死了人家的主戶寫“績文”。所謂績文,就是悼念這死了的人一輩子有什么功績,希冀可以讓后世子孫銘記。都是四字的駢文,最后加上什么“水繞玄武”“明堂水直”一類玄奧的風水的學問,所以大伯便隱隱在我們那里罩上一層神秘色彩。
我到大伯家后,大伯摸摸我的身子,翻開我的眼皮瞧了瞧,說聲沒事。便走到桌子邊拿起一塊墨在大硯臺里磨起來,我半閉著眼睛聽到石頭磨出的沙沙聲,就像春雨落在窗外樹葉上一個聲響,不一會又昏睡過去。
我在睡夢中感到一團濕濕的涼涼的東西在我的背上移動,就像一條蜿蜒的蛇,又像渾身沾滿水的蚯蚓,爬過得地方一陣陣冰涼,時而輕靈跳躍,時而重拙落地。又隱隱聞到一股暗香,放佛花開的清香鉆進鼻孔,沿著氣管鉆進肺的空腔,彌漫開來。胃中的煩悶漸漸消去,昏迷的雙眼漸漸清醒,放佛菠蘿的甜,西瓜的涼,使我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這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得一陣害臊,我發現我赤身躶體的躺著大伯家的大理石茶幾上,忙伸手擋住小雀雀,卻發現胸脯上一團黑黑的墨跡。在大人們的哈哈聲中,我看到我的胸膛上,手臂上,手心里寫了十來個大大小小的“佛”字。怪不得身上那一陣涼,原來是大伯在我身上蘸著墨水寫了字。大伯拍手一笑,我爸爸也跟著大笑起來。
時間恍然過了二十多年,我始終覺得這事充滿了蹊蹺,好端端的我怎么突然在那次昏迷過去并且吐出一些白沫,更不可思議的是大伯那些墨汁寫在身上的“佛”字能把我的病治好。我不相信——難道如來佛祖真的顯靈來救我了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困擾了我過了二十多年,終于有一天我在收藏一塊古墨的時候一陣心馳電掣,驀地有了答案:
原來,那次我在墻邊的草堆間蹲著觀察花朵的時候因為花粉而過敏,花粉導致我頭腦昏昏,嘔吐連連,吐出的糊糊其實就是一些黏痰,黏痰一多自然蒙了心包。而大伯的墨里,摻雜了麝香,就是我在昏蒙中聞到的那股襲人的花香氣。麝香能開竅,聞到鼻孔里,黏痰豁然而解,我也立馬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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