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愈來愈白之后,在臺北坐地鐵時,經常有人讓座。第一次碰上,我還真是大吃一驚,那人看起來明明比我老呀!那天我才明白,許多上了年紀的人都以為自己還年輕,包括我在內。
說到老,就不得不提我的老伴袁瑤瑤。
40年前,我在服兵役時認識了她。當時我20歲,她16歲。后來我們結了婚,定居臺北,我在雜志社擔任攝影編輯,她在貿易公司上班。兩人開始有了摩擦,因為她白天忙得要命,晚上還得在我的強迫之下,幫我翻譯英文原版攝影書籍。對她而言,這是相當枯燥的勞務,但是,我太想吸收知識了。幸好她個性溫順,再大的不愉快,睡上一覺就能忘個精光。
那是老伴為我所做的一大堆事的開端。令我影響到整個華人攝影界的兩本書《當代攝影大師》和《當代攝影新銳》,都是通過她幫我讀書,而累積知識寫出來的文章。后來,因為我要到法國辦展覽,她開始學法文。也因為如此,我才有辦法在見到法國土魯斯水之堡攝影藝廊創辦人、攝影大師尚·杜杰德時,與這位我生命中的貴人產生靈魂的共鳴共振。這個因緣促使我辦了中英文對照的《攝影家》雜志。
辦雜志的那段時間,是我倆結合得最緊密的時候。因為她的外語能力,我們得以周游列國邀稿采訪。攝影讓我們的生活豐盈,眼界開了、心胸闊了,朋友也多了。讓我覺得最可喜的就是,經常我還沒開口,太太就已經知道我要講什么了。她與我水乳交融,仿佛是另一個我,卻又同時彌補了我的不足。
頭幾年還好,她心甘情愿地當我的助手,漸漸地,她開始喜歡給意見,到后來甚至批評起我來。這種情形發生在大約10年前。她開始有了自覺、自我意識之后,尤其明顯。文章寫著寫著,兩人就會吵起來,經常寫不下去。我試著在每次摩擦后調整自己,漸漸學會了不要在意很多事。老伴比較單純,總是那句話“沒啥好計較的”,很快就能雨過天晴。問題是,她忘得快,也不能記取教訓,過一陣子又開始給我找麻煩了。
換個角度想,文章寫了幾十年,我聽到的多是贊美,少有批評聲,身邊這位批評家的言論沒法不聽,又不能把她趕走,只好封她個“阮評家”,意思就是:專門批評阮義忠的專家。
我并不是修養特別好,只是深知,跟她動肝火,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多年來,我體悟了一件事:夫妻愈是親密,就愈經不起吵。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想講的話先吞下去,伺機再溝通。
老伴順從我大半輩子,很會燒菜,又是我事業上的好幫手,最大的毛病就是向來比我晚起,又不喜歡做家事。
非常愛干凈的我,在家時,只有按著自己的節拍每天四五點起床打掃屋子。
有一天,老伴問我:“為什么每天都要打掃得那么仔細?別人根本看不出差別。”我說:“我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自己打掃。”
天下沒有不努力就能完美的婚姻,唇齒相依也會不小心咬到。兩個有缺點的人,磨合得好,就會變成完美的結合,磨合得不好,無論誰是玉、誰是石,下場就是俱焚。能互稱一聲老伴,其實就是兩個永不放棄對方的人,共同尋找著在每個階段結合的方式。我和袁瑤瑤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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