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漸漸濡亮了護士站的窗子,醫院中又重新充溢起噌雜的人聲車鳴,惟獨給非典病房這組建筑物讓出一片莊重的岑寂。
她揉揉疲憊的雙眼,撩一下散亂的鬢發,從一夜漫長的岑寂走出,去迎接曙色破曉后的岑寂。
非典型肺炎這個黑色幽靈在人們的疏失中襲人中國,仿佛在一夜間便席卷了二十余個不曾設防的省市,而在被病魔擊倒的群體中,竟有四分之一是身處前沿的醫護人員。在這些不同尋常的日子里,她幾乎一無孓遺地看遍電視、報刊中的有關新聞,眼看著同道們前赴后繼與病魔殊死較量,只覺得心頭發熱,渾身發緊。隨著疫情的蔓延,政府開始了全社會的動員,醫務人員自然責無旁貸地被推到了歷史的前沿。當地方成立專業醫療機構選擇人員時,她義無返顧的搶在前邊報了名。雖然她有太多的理由遠離這次戰斗,丈夫因工作常年奔波在外,家庭全靠她荏弱的雙肩獨立承擔;獨生女兒暑季就要升中學,可能決定女兒終生前途的事情需要自己全力奔走。盡管有這些牽腸掛肚的事情,仍然一副“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氣概,父親就是這樣主動請纓,義無返頤地走上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戰場的,她覺得父親的血脈在自己的身上奔騰,甚至萌生出一種男兒不虛生世間的激情。
人員集中后,馬上進入了緊張的專業培訓,從穿脫隔離衣,熟悉無菌區域劃分,直到規范臨床操作,每一個細節都要進行一絲不茍的演練。這是一場陌生的戰爭,必須做好充分實際的準備。在繁忙的空隙里,她經常拿出爸爸留下的子彈沉思著撫摩端詳,這是爸爸遺物中她最珍愛看重的東西。當年那場戰爭中,它曾洞穿了爸爸的肺葉。爸爸曾經不止一次撫弄著它嗟嘆,說是如果不是過早碰上這個倒霉的東西,說不定也會立個大功,弄個把戰斗英雄當當??稍谒臐撘庾R中,想爸爸這樣有幸能在國家困厄時挺身而出的人們個個都是英雄!現在自己終于也有了爸爸當年面臨的機遇。
可是由于這個省森嚴的壁壘,非典這個似乎無隙不入的幽靈始終沒能洞穿省域的門戶,于是每天除了反復的訓練外,始終沒能趕上實戰的機會,枯燥乏味的訓練過后便是了無結果的等待,漫長無際的岑寂。無聊時,她還是經常把玩那個彈頭,擦得了無纖塵的彈頭映著明亮的日光,仿佛閃動著的嘲謔眼神,當初的激烈壯懷早巳蕩然無存,留在心中的只是一種沉郁的無奈和沮喪。父親死于一次意外車禍,臨終前他嘴唇吃力地歙動著,長時間不能瞑目。她俯耳父親嘴邊好不容易分辨出父親竭力想訴說的仿佛是“窩囊”這個字眼。由于切除了一側肺臟,已擔任團長的父親30剛過就轉了業,早早成了一個不但不能堅持正常工作,反而連日常生活都需人照料的病人。她意識到,父親是否在為自己的一生做出總結?作為一個秉性要強的男子漢,他理應對自己曾經的無為生存狀態情有不甘。
無奈的等待無盡頭的持續著,岑寂的感覺仿佛已經化成一種疾痛。她從媒體上得知,非典的淫威正在得到有效的消減,每天的病例報告,正從開始時令人觸目驚心的百位數遞減為十位、個位,直至數字為零。自己所在的非典病房則始終無“戰事?!彼龔膮⒓庸ぷ鏖_始就是一名ICU護土,習慣了與繁忙為伍,在難耐的閑適中追憶既往的繁忙,現在竟也成了一種情思無限的享受。
這天下午,非典病房接待了一行視察的領導。視察結束后,一位佩戴將軍軍銜的部隊領導反復打量她,久久沒有移步,她正懷疑自己的舉止衣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那位領導脫口說出了父親的名字。在得到肯定回答后,部隊領導緊緊握住她的手,情真意切地說:“我認得你爸爸,認識他的人都欽敬你爸爸,你爸爸是好樣的,你也是好樣的!”她看到那雙嚴峻堅毅的眼里充滿了慈愛的神情,這種暖人心脾的眼神她只有在爸爸這樣的男人眼中才曾經讀到。人們沒有忘記父親和那場戰爭,因為他和他的戰友們為社會的繁榮鍛造了寶貴的和平;人們也會重視自己這個堅守寂寞的群體,因為這堅守本身就是一種特殊的忠誠。
她覺得,自己的感情和岑寂的職守找到了一種美好的銜接,她開始珍視這意義非凡的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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