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女人提著鋤頭從離家不遠的菜地里回來。
女人手里拿著把蒜苗,到家門院前時,她隨手將蒜苗在院墻上磕了磕,剛從土里帶回的泥,掉在種了萬年青的一小塊草地上,發出碎泥撞擊樹葉的沙沙聲,泥土也撒了女人一手。女人把鋤頭靠在院墻上,用左手在褲兜里掏出鑰匙,開了院門。
一只渾身漆黑的老貓,不知從哪個高處跳下來,圍著女人的腳發出幾聲老態龍鐘的喵叫,女人一眼就瞥見老黑貓玫黃色的眼。
一千公里以外的地方,你正躺在床上,宿舍里面的燈全開著。
離開學還早,宿舍里只有你一個人,該死的腹痛讓你坐立不安,你只好躺到床上,想著閉上眼就不會再感到鉆心地痛。
女人放了鋤頭,到了灶房。她洗了鍋,淘了米,然后,點燃柴火,于是,房頂上的煙囪冒出一股濃色的黑煙,之后,就是一縷縷的白煙,一直升向傍晚時分血紅色的天空。
那只全身漆黑的老貓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跳到了坐在灶門對面板凳上的女人的腿間。女人手里拿著蒜苗,一邊剝了蒜苗頭上那層老葉皮,一邊起身用鍋鏟攪動鍋里的米。在女人起身的時候,老貓就老態龍鐘地跳下去,等女人坐下后,它又老態龍鐘地跳上來,對著灶里的柴火,用舌頭舔自己的爪子,它玫黃色的眼睛如同火焰與寶石。
隨著暮色的降臨,起先從窗外射進來的霞光也從灶臺上慢慢消失。女人沒有起身打開十五瓦的電燈,她撫摩著睡在她腿間的那只眼睛如同火焰與寶石的老貓,灶里的柴火照在她身上,有些暖意。
一千公里外的這邊,是南方,天色尚早。
你躺在床上,腹痛的感覺仍然縈繞在你心頭,慶幸的是,你就睡在靠窗的那邊,你翻了個身,說不如看看外邊的景色。于是,你就從頭上的窗戶望去,天邊的云朵如盛開的玫瑰,跟一千公里外的那邊家鄉傍晚的天空一樣,云上有老人,有小孩,有羊群,有扎在花叢里的蝴蝶。
女人再次起身,老貓老態龍鐘地從她膝蓋上滑下去,打了個哈欠等著女人再坐下來。鍋里正在蒸飯的甑子蓋上開始冒出陣陣淡淡的水蒸氣,看來,飯就快熟了,在外面山廠鑿石頭的丈夫也就快回來。女人望了下灶臺上小盆里放著的臘肉,心想等丈夫回來就炒那道她丈夫和兒子最愛吃的“蒜苗炒臘肉”。只是,今天晚上,她兒子將不會回來。他正在一千公里外的城里讀大學。
你想起了你還很小的時候,五月份已經很炎熱的天氣里,傍晚的時候,你跟著你媽媽到土里去摘青豌豆。你跟著你媽媽忙活了一陣,頭上就冒出豆大的汗珠。你媽媽叫你去旁邊坐著休息,可你熱乎勁兒還沒過,又繼續學著你媽媽的樣子將那些豆粒剛長出不久的豌豆摘到籃子里。后來,你的熱乎勁兒終于耗完了,你就乖乖地在土邊找了塊干凈的大石頭,大聲地從一到一百、兩百……數你媽媽剛教會你不久的數,你對數這些數得心應手,你媽媽在那邊聽著,心里樂了,你就繼續東搖西晃地數,你和你媽媽頭上是傍晚時分血紅色的天空,云朵從你們頭頂慢慢流過。
一千公里外的那邊,這個時候,女人已經起身,用清水將蒜苗切好,然后放在菜籃里。她又在灶旁的一個沼氣鋁鍋里舀出一瓢熱水,將肉洗凈。
那沼氣灶是丈夫三年前親自打的。
一千公里外的這邊,你已經疼得臉色發白,你望著窗外血紅色的天空,那些你以為你早已忘掉的記憶卻頻頻地閃過你的眼前。
你想起了你同你爸到村辦公室開會的事。那個時候,你爸爸是村長,下管六個隊。你爸爸同其他叔叔、阿姨開會的時候,你就在辦公室外面的陽臺上擺弄那些種在盆里的花。等開完會,那些叔叔、阿姨們說說笑笑地過來捏你胖嘟嘟的臉蛋,然后,又捏你那討人喜愛的耳朵,說這孩子的耳垂大,有福氣,是做官的像。你爸爸在一旁看著,就叫到,狗娃,快叫叔叔阿姨。狗娃,是你的小名。你剛出生的時候,體弱多病,沒幾天,就要折騰著去趟幾公里外的村醫院。村里的人就勸你爸爸、媽媽給你取個下賤點的名,說這樣孩子好帶。正好,你家里喂了一只大黃狗,長得肥肥壯壯的,所以,你就開始叫狗娃。
一千公里外的那邊,女人已經將臘肉切好,放在盤里。
但是,是什么時候,你爸爸就沒有做村長,而做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石匠呢?你已經記不太清,只是,你記得,村里叫貓娃、兔娃、樹娃……的小朋友開始欺負你,還帶著一些罵你爸爸的話。那些話一定是從他們大人那里學來的。
女人打開甑子蓋,往里面吹了一口氣。聽聲音,飯已經熟透。她又把蓋子放好,灶里還有剛燒過的柴發出的火星子,鍋里的水冒著像夏日早晨池塘中,浮出水面吸氣的魚兒吐出的水泡。
你也曾稚氣未脫地去問過你爸爸為什么不再當村長。但是,那次,你爸爸不知從哪里來的火,臉一沉,一巴掌就到了你臉上,你委屈得哭得像個淚人。那時,你媽媽也在,她跑過來抱著你,摸著你的頭,說,他爸……。你爸爸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后,甩門出去。
女人已經將炒菜用的清油、碘鹽、豆醬、味精準備好,可丈夫還沒回來,她開始有點著急。
她出了灶房,走過院子,開了院門,靠在院墻上望著平日里丈夫回來的路。這時候,那只渾身漆黑的老貓沒有跟出來,它蜷縮在女人剛坐過的板凳上,隨著灶里柴火的逐漸熄滅,它那如同火焰與寶石的眼睛又恢復成平常時的玫黃色。
女人越等越急,可不知為什么,她想起了她一千公里以外的兒子。兒子是她的心頭肉。
女人也算是有文化之人,讀過些書。兒子懂事后,她就教他寫字,教他數數。兒子還算爭氣,十五歲那年,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
上到高中,兒子的化學老師說,沼氣是農村最高效、最潔凈的能源。于是,丈夫在六月的天氣里,赤著上身在原來茅廁的旁邊鑿了個大大的糞池,然后裝氣管,裝閥門。
一千公里外的這邊,你滿頭大汗,疼痛讓你無法睡眠,你望著頭頂上的白熾燈,燈光里是那年赤著上身鑿糞池的父親,糞池上面,一個女人抹著汗水拽拉著裝滿石子的籮筐。
后來的一年,家里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女人的母親有套醫治嬰兒口腔潰瘍的醫術。剛出身的娃娃,腮幫上總容易發炎長肉,她就用專用刀把它割掉,再配以藥水治療,效果出人意料地好,因此在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成了遠近聞名的鄉醫,很多大人從隔了幾個村子的地方抱著娃娃前來就診。
女人從小也跟著學會了這賺錢的活,在母親去世后,就正式接任了這個工作。兒子小的時候,很喜歡看女人用刀在小娃娃嘴里搗騰。
可兒子升到高二,一個周末回家吃晚飯的時候,突然說:“媽,你以后還是不要給人家小娃娃看病了,那不科學。”
“兒子,我這可不是坑人。”女人先是愣了下。
“你那套沒一點科學性,要是把人家的娃娃弄壞了,賠不起不說,咱們良心上也說不過去。”
“可……”女人想開口說什么,最終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你咋這樣說?這么些年,還不全靠你媽這玩意兒,咱們日子才好過點。”喝著酒的丈夫,放下酒杯,看著兒子。
“可現在人家的娃娃都金貴得很,萬一給看壞了……,再說我們也不能為了賺錢就拿人家娃娃的性命來開玩笑!”
“混話!誰拿人家的娃娃開玩笑了?!你媽給這么多娃娃看過病,咋就沒一個人上門來說把人家的娃娃看壞了?”
“那是僥幸,只是還沒……,我們總不能叫媽一直把人家的娃娃當死馬治。”
“胡扯!我們幾時把人家當馬了?你這個娃娃,越說越沒規矩了,告訴你,你也被你媽切過,我們把你當畜生了?”丈夫臉色鐵青,又倒了杯酒,一口喝干了。
“你,你……你們不把我當你們孩子。”兒子意識到自己說過了火,心虛地低下頭。
“咚”的一聲,怒火中燒的丈夫用拳頭狠狠地砸在桌子上。他那年打過兒子后,就再沒對他動過手。
“他爸……。”女人起身,拉著渾身顫抖的丈夫,眼睛里濕濕的。
那晚,兒子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女人半夜起身上廁所的時候,見兒子房間里的燈一直亮著。
第二天,兒子要去縣城上課。女人把下個月的生活費塞到兒子書包里,沒提昨晚的事,只叫兒子要注意身體,要用功讀書。兒子沒吭聲,一臉沉默,等出了院墻,走出沒多遠,他站住,回過頭望了望站在院門旁的女人,咬了下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開口,掉過頭,消失在女人的視線里。
打那以后,女人再沒給娃娃看過病。
一千公里外的這邊,你思緒萬千,那些困繞著你的往事終于如潮水般涌來,漫過你懺悔的腦袋。
半個月前,你從學校回家過年。
晚上吃飯的時候,那只老貓噌的一下跳到桌上,叼著菜碗里的肉就吃。你不知道你媽媽什么時候養了只貓,你已經一年多沒回家,暑假寒假都在幫院里的老師搞科研項目,電話里,也沒聽你媽媽提起。你媽媽說,這只貓是今年年初,你三姨給送來的,你爸出到外面去干了一年活,家里就我一個女人,養只貓多少沒那么冷清。你看了一眼那渾身漆黑,眼睛玫黃色的貓,又低下頭吃飯,沒有說話。你媽媽一把將貓抓起扔到地上,貓兒連叫也沒叫一聲,咬著剛叼來的肉,躲到墻角繼續吃起來。
“媽,把貓關起來吧。”飯后,你對你媽媽說。
“好,這就關。”你媽媽沉默了片刻說。說著就走到墻角,彎身下去將正在舔爪子的貓兒捉了起來,然后找來一個竹簍囚禁了貓。
你告訴你媽媽,貓兒渾身臟兮兮的有跳蚤不說,要是吃了被它碰過的食物染上什么疾病就麻煩。
你媽媽看著關在竹簍里的貓兒,說它平時挺乖的。
女人靠在墻上,夜色已濃,月亮不知從哪個時候已經悄悄爬上枝頭。
夜晚的風吹在身上,有點寒冷。女人繼續望著平日里丈夫回來的路。有個人影在她眼前忽然閃過。那不是母親么?女人有點驚恐,轉爾歡喜起來。母親的形象在她心里開始漸漸明晰。
母親已經去世整整十二年,隨后的一年父親也離開了她。母親是那種性格剛毅又和善的女子。她剛生下女人不久,在外跑船的丈夫就被國民黨抓去做了壯丁。從此,母親就靠自己學來的醫術支撐起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整個家,但即便是在最窮困的日子里,她始終樂善重施,用行動教會了女人仁義之道。
女人定了下神,望著月光下母親柔和的身影漸漸消失,有點傷感。
一千公里外的這邊,你躺在床頭,眼角已經潤濕。
那天你睡到很晚,起床洗臉時,見帶回來晾在尼龍繩上的白色毛巾掉在地上,上面有貓爪子印,那毛巾是你相好兩年的女友送給你的,而那時,貓就在離你不遠的地方,后腳著地,前腳懸空,睜大著玫黃色的眼睛驅趕在它面前飛舞的蚊子。你很生氣,徑直走過去,一腳踢中貓兒。貓兒翻了個滾,發出幾聲慘叫,這時,從灶房跑出來的母親拉住了你。你掙脫你媽媽的手,從地上揀起一根竹條,向貓兒猛抽了去,貓兒疼得喵喵喵地直叫,你母親沖到前面攔住了你。
“媽,你走開,這畜生不打不聽話。”
“別打了,你看它都被你打成這樣了。我這就把它關起來。”母親說著,把貓兒從地上抱起,那貓挨了剛才的打,還在哆嗦,“喵”,“喵”,斷斷續續地叫。
“那你之前放它干啥?!好好的關著不行?!你看它把我的毛巾都弄成什么樣了?”你握著毛巾,給你媽媽看貓兒的罪證。
“不是下雨了么?!”母親心疼地摸著貓兒的毛發,說,“我早上起來弄飯,看見它被淋濕了,就放它出來烤下火,沒想到它……”。說著,它用力按了下貓兒的腦袋,“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淋點雨,你就對它這么好?不就是一只貓嗎?它就是一畜生,就是欠揍。”你說著,又想從你媽媽手中奪過貓兒。
你媽媽哪肯?!她慌忙護著貓兒,把它抱得更緊。
你氣得直跺腳。
“它平時都很乖的!”母親不無哀憐地說。
“你看看它做的好事。”你又把毛巾遞過去給你媽媽看。
“平日里,你爸爸經常在外,你又不在家,多靠它陪著我……。”
“那你就跟它過日子吧,我和爸爸你都不要了。”你正在氣頭上,沒想到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媽媽也站在那里,用手摸著貓兒的頭,動作有些遲緩。你看見她眼睛里有水花一樣的東西。
月光下,靠在墻邊的女人這時看上去有點孤單。
你找來木刷子、洗衣粉去了家門前的小河。
洗好毛巾回來,你看見貓兒又被囚禁了起來,大竹簍上壓著兩塊紅磚,一塊青磚。貓兒蹲在竹簍的一角,玫黃色的眼睛看上去黯淡無光。
你把毛巾重新晾好,母親端了碗熱氣騰騰的酒糟蛋放到桌上,對你說:“快趁熱把它吃了,你爸和我都吃過了。”
你“喏”地應了聲。那時還是大年初七,你媽媽一早就起來給在山廠鑿石頭的你父親弄了飯菜。
下午,你收到條短信,是你女朋友發過來的。她說,早點來學校陪我吧。
晚上吃飯時,你想了很久,然后說,院里老師打來電話叫你現在就過去。過了片刻,你媽媽問了聲,這么快?你點頭。你爸爸將杯里的白酒一口喝完,掏出支煙。
女人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也許,兒子總有一天會離開她。她不愿意這樣想,她繼續等著丈夫。
而一千公里外的你,躺在床上,天色已黑,你還在想著些什么呢?
你已經明顯地感到尿脹,但是你不敢去上廁所,你一直起身子,就會覺得肝腸寸斷,那種痛楚,你一想起來就毛骨悚然。女友說好也提前來學校的,但你還在火車上的時候,她發來短信,說她家里出了點事,要你在學校里等她。
一千公里外的那邊,女人最終還是沒有等回丈夫。山廠里打來電話,說她丈夫傍晚抬石頭上車的時候,不小心從踏板上摔了下來,現在已經被送去了村醫院,叫她快過去看看。
那時,你終于憋不住,夾著雙腿到了廁所,尿液流出的那一刻,你哭著叫爸,叫媽。
你忍著痛給家里撥了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
一千公里外的那邊,女人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了村口的醫院。
丈夫躺在病床上,臉色發白。大夫告訴她,你老公摔下去的時候,傷到了腰,小腿腫大估計是骨折,得趕緊送到城里去。
你失望地掛了電話,宿舍里的沉寂讓你腹部的疼痛加劇。
女人喘了口氣,給兒子的大伯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叫他帶上錢去縣里醫院,然后,借了村醫院的擔架,同送丈夫來醫院的幾個石匠抬著丈夫直奔縣城。
而一千公里外的這邊,你也被接到了醫院。你撥通了急診120。醫生診斷,你得的是急性闌尾炎,需立即動手術。
一千公里外的那邊,女人守在丈夫床頭。
已經照過X光,醫生說丈夫的小腿只是簡單的骨折,接好就沒什么問題了,只是丈夫那腰傷到了內骨,要靠很長一段時間靜養,而且以后恐怕也是不能再干什么重活了。
你躺在手術臺上,房間里很靜,只有醫藥鉗子、刀具發出的金屬聲。你望著頭上的手術燈,打了麻藥針的身體,漸漸失去記憶。
女人給丈夫剝了一個桔子,丈夫接過吃了一小半,清了清一直沒說話的嗓子,說孩子他媽,不要把這事告訴孩子,我不想讓他擔心,反正我們人又沒事。
女人說“好”,轉過身將剛剝下的皮子扔進垃圾袋,偷偷地抹了把淚。
第二天,丈夫叫女人辦了退院手續,孩子他大伯叫了幫人把他接回了家里。
而一千公里外的這邊,你醒來時已是下午,手術做得還算成功。房間里有其他幾個病號,圍在他們旁邊的親人見你醒來,沖著你問了聲好,你回了個笑,空氣中彌漫著醫院慣有的消毒水味道。
你望著窗外,有風吹過,你又想起了那些坐在父親肩頭,聽母親唱歌的快樂時光,想起了故鄉盛開如玫瑰的云朵上,那些老人、小孩、羊群,以及扎在花叢里的蝴蝶……
等你回過神來,已是黃昏,天空是血紅色的,云朵從頭頂緩緩流過。
你掏出手機,撥通了家里的電話。
電話里傳來你媽媽的聲音,你舉著電話,突然,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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