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這是一件真實的故事。

這年秋天，我從學校回到家，還沒來得及歇息，弟弟就急不可耐地告訴我說：“二哥，英玉死了，是昨天死的，喝了半瓶“1605”（農藥），就死在她父母的門前，明天埋人。”

我一驚，腦海中立刻出現了一個可愛的小姑娘，扎著兩個羊角辮，身穿粗布花上衣，圓圓的臉龐，總是笑容可掬，在上學的路上一蹦一跳的，那就是英玉。

英玉和我同村同隊，又是從小在一起玩的小伙伴，也是從小學一年級一直到五年級的同學。英玉天生聰慧，愛動腦筋，活潑可愛，學習成績也很好。但英玉家里窮，兄妹多，兩個哥哥年紀都大了，卻一直沒有娶媳婦兒，誰愿意把姑娘嫁到這個窮家呢？

五年級還沒畢業，英玉就被迫離開了學校，是她母親硬把小木凳給搬回家的。英玉哭了，哭得很傷心，但還是沒能改變輟學的命運。

不久，十四歲的英玉便定婚了，是轉親。

即張家的女兒給王家做媳婦兒，王家的女兒給李家做媳婦兒，李家的女兒給張家做媳婦兒。就這樣，三家都嫁女兒，三家都娶媳婦兒。

在這個循環圈上，如果有一家出錯，三家都“家散人走。”英玉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父母逼迫嫁人了。為了父母，為了哥哥，十四歲的英玉流著淚走進了她的婆家。

英玉的悲劇也就從此開始了。

英玉的男人，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粗漢子，且不說長像如何，但是他那腦功能障礙，就足以證明他是一個傻子。尿床、丟衣服的事經常發生，更氣人的是他還在有惡意人的“指示”下，當眾強行脫去媳婦兒的衣服，以證實自己勇敢，然后博得他人的掌聲。

于是，英玉的心涼了。

于是，英玉開始了尋求自我解放。

一開始，英玉以回娘家的名義，遠遠地避開這個“傻蛋”的男人。

后來，她干脆不回家，婆家的人來叫也不回去。

再后來，在父母的再三說服下，英玉含淚回婆家了。

于是她再也出不來了，被母夜叉般的婆婆反鎖在房子里。

就這樣，英玉瘋了，她瘋得只穿一個褲頭就砸破窗戶跑回了娘家，追趕來的婆家人都說她瘋了。

于是，英玉真的瘋了起來，她大吵大鬧，跑到大街上哭，又一把火燒了婆家的房子。

她大笑，又大哭，她穿著破舊的衣服到處亂跑。

英玉就這樣瘋了，也就這樣自由了。

之后不久，英玉的嫂嫂也回到了她的娘家，嫂嫂的娘家嫂嫂也回到英玉的婆家。

三家都散了，好不容易用紅線扯成的姻緣圈也“灰飛煙滅”了，而罪魁禍首，就是這個已瘋了的英玉。

她的父親腦怒了，她的哥哥惱怒了，英玉成了多余的人了，她甚至連自己父母的家門也難以跨進了。

以后呢，以后的事兒，我已記不清了。

有一次我在家閑坐，母親突然說：“快關門，英玉來了！”

我讓母親進里屋，我并沒有關門，而是走了出去，我的眼前頓時模糊了，眼前站著個瘋女人，滿臉污垢，頭發亂糟糟的，臟兮兮的，衣服破爛、赤腳。她見我之后，她先是一驚，繼而，用一雙濕潤的眼睛看著我，好象要說些什么，但她最終還是沒說出來，見有人來，她嘿嘿一笑，調頭向自家的方向走去。

這就是那個頭扎小辮，總是笑容可掬，活潑可愛的英玉嗎？

我的心堵得荒，堵得有些喘不上氣來。

我童年的小伙伴啊，我從小到大的鄰居，我心中總是跳動著的羊角辮兒……

英玉死了，她是喝了農藥死的，她死時穿著一件平時很少穿的干凈衣服，她死時臉上也洗得很干凈，她死時，多年沒有梳理的頭發梳得很整齊，她死時，她把自己以前用過的所有東西都用火燒掉了，她就死在她自己父母的家門口。

英玉死后，沒有埋進自家的墳地里，成了孤魂野鬼，在蒼茫的天空來去自由、泣泣低唱，冥冥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