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美國當了半年農民,學農6年的女博士石嫣還不會真正地愛上土地。過去的一年,石嫣在農村承包了20畝菜地,推行她自美國學來的一種農業新模式社區支持農業(CSA)城里人預支菜錢,菜農在專門的土地上生產綠色蔬菜提供給城里人。
遠離土地的學農女生
以前,石嫣是絕對不會暈樓的,她從小就在城市里長大,早就習慣了各種高高的水泥盒子。
去美國之前,她甚至早早就定下了要去國際大都市紐約看水泥森林的計劃。
石嫣本科讀了四年的農林經濟,兩年研究生的方向是農村發展。2008年研究生畢業后,她被保送就讀博士。同年4月,當知道學校有一個公派去美國當半年農民的名額時,她當時想也沒想,就報名申請。
去美國的想法非常簡單,去美國提高一下英語口語,也是動機之一。不過,對于石嫣而言,最重要的是,要讀農學的博士了,還對最基本的農作物是怎么種出來的一無所知。
在中國,一個學農林經濟的不了解農作物生長,似乎非常正常學農未必一定要知道怎么種糧,畢竟農學有很多方面,不知道也不影響我們搞科研。
2002年高中畢業的時候,石嫣這個文靜瘦弱的女孩選擇了河北農業大學,要去學農。這還得從石嫣的爺爺說起,爺爺喜歡給她講家族故事。石家祖上好幾代都是糧商,規模還不小。祖輩怎么去農村收購糧食,怎么和農民打交道,糧食又是怎么種出來的這讓文靜的石嫣內心充滿了好奇。
不過,大學里學了四年的農林經濟專業,石嫣并沒有多少機會去農村,糧食、農產品到底是怎么生產出來的,到了大學畢業,她也沒搞清楚。
2006年,學業優秀的石嫣被保送到了中國人民大學農業和農村發展學院,成為著名三農專家溫鐵軍的研究生。溫老師做研究的風格是腳踏實地,身體力行。尤其是對于農業,他更強調一定要沉下去,要用腳去丈量土地。到了人大,石嫣這才意識到,學農不可能輕松,一定下到農村,要和實踐相結合。
讀碩期間,石嫣開始做農業課題研究,跟著老師下鄉搞調研。那個時候,石嫣他們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周下鄉搞調研,吃住都在農村,每天也的確是和農民打交道。但她總感覺自己只是農村的過客。下到地里,跟著農民做些農活的機會非常少。
石嫣一直不知道農作物是怎種出來的,畢竟學了那么多年農,即使不會做,起碼也要會說。
被美國的土地改變
石嫣是2008年4月份到的美國明尼蘇達州的EARTHRISE FARM,這是一個CSA農場,剛到農場,尚未開耕,望著一大片光禿禿的土地,石嫣很懷疑,這個樣子,能種出什么。
除了她,農場還招募了另外兩名實習生,再加上農場經理夫婦,一共5人,要完成一年16英畝地的耕種和收獲。因為是CSA農場,要保證農產品絕對不能施加農藥化肥,也不能使用能耗大的機械。農場只有一個小型拖拉機,其他絕大多數工作都是人工完成。
農場的勞動強度大大超出石嫣的預料,身體上的疲憊一直持續到她結束美國農民生涯的那一天。但是,就是在這樣高強度的勞累中,石嫣發現,自己對土地的感情卻在加深。
她已經習慣跪著干活,當你跪在那一片土地上的時候,世界是不同的。她說。
剛到美國一個月,農場遭遇了一次非常大的風暴,大風雨把樹齡五十多年的大樹都刮倒了,地里栽種的各種植物也東倒西歪,遭遇嚴重破壞。負責管理農場的經理夫婦當晚都沒回家,一直在做保護工作。第二天說起這件事情,農場所有的人都像自己的孩子遭遇不幸般難過。
石嫣參加過美國農場的地球安息日慶典,在這一天,人們聚會在一起,有專門的時間安靜下來,細細聆聽土地的聲音,思考自己對土地做過些什么。
安息日還有很重要的環節,農場的人都聚集起來講述地球的故事,對地球被破壞的問題進行研討尋找對策。過去,石嫣這個專門學農的研究生從來都不去想這些問題。
石嫣會利用下班時間和周末到附近其他的CSA農場考察。那些養殖場、菜地總會讓石嫣有一種身處優美風景區的感覺。這是善待土地的結果,土地最誠實,你呵護它,它就回報你,你糊弄它,它也糊弄你。接觸了土地,石嫣才知道這個道理。從美國回來之后,只要是談起土地,她都會不自覺地神色鄭重起來。
實習完之后,她給自己放假去紐約旅游,她發現,離開了活生生的土地,她已經不習慣了,她開始有些暈樓。
美國之行,不但讓石嫣懂得了土地的珍貴,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一個與保護土地密切相關的新農業模式社區支持農業(CSA)。這種農業模式最早源于日本和瑞士,是指將城鄉社區緊密結合,發展本地農業生產的小區域經營合作方式。農民在每個種植季節之初,就與居民簽訂一份購買協議,居民把本年度購買農產品的錢先期支付給農民,農民與居民要共同承擔種植風險,并分享種植利益。
小毛驢農場
美國的經驗,石嫣可以選擇一個最簡單、最學術的辦法來交差交一個調查報告或者論文。
不過,已經被土地激發熱情的石嫣選擇了另一種方式把CSA模式搬到北京。恰好,導師溫鐵軍所發起的公益機構國仁城鄉互助合作社,在北京西郊鳳凰嶺下有一塊剛承包下來的200畝的土地,就在其中給她辟出20畝土地。石嫣親熱地把那塊土地稱為小毛驢。
盡管有在美國半年扎實的勞動經驗,石嫣心里也打鼓:雖然CSA是公認的能夠讓土壤避免再受化肥農藥傷害,讓土壤恢復活力的很好的模式,但在國內,這一套行得通嗎?
在美國,更多人認同buy local, buy fresh (越當地,越新鮮)的理念。許多參與CSA的社區居民更多考慮的是,一年掏出460美元,這筆錢既支持了本地的農民,來年自己又能分享到自然健康的蔬菜。
CSA是一種全新的耕作模式,要求社區居民和農民之間互相信任;社區居民為來年的收成提前買單;農民則努力勞作,提供給居民最好最健康的蔬菜。這在喜歡眼見為實,以錙銖必較為主要消費習慣的中國是否可行?
出乎石嫣意料的是,第一位客戶竟然是在她還沒拿到地的時候,就通過導師溫鐵軍主動找上門來的。接著,通過老師、同學和客戶們自己的口口相傳,不到一個月,居然有五十多戶家庭選擇了和小毛驢合作。
鳳凰嶺下后沙澗村的村民們,也有些納悶,看看石嫣和她的同伴,似乎也沒干什么特別的事情,也就是在后山下種了一塊20畝的菜地吧,地不大,種地的方法一點都不現代、先進,最傳統的人工耕作;種的菜也都是應季常見的品種,也不見得有多好。
但聽被他們雇車去送菜的村民說,每周六,這些年輕人就會帶上滿滿一面包車的現摘蔬菜,滿北京城給人送菜,從西六環到東五環,從南六環到北五環。有些客戶拿到菜的時候,都是下午了,但人家似乎也不生氣,還和年輕人們有說有笑的,關系熱絡得很。
7月的一天早晨, 小毛驢發現了一個廢棄農藥包裝袋。
這讓石嫣非常震驚,拿著包裝袋,她把一起干活的同伴們叫到一起,一遍遍地追問,非常認真地總結反思,是什么環節的疏漏,出現了這樣的重大事故?
接著她在每周都會和蔬菜一塊配送到客戶家中的小毛驢市民農園簡報中,很鄭重地對客戶表示道歉。到了周六,她又詢問并提醒來參加勞動的勞動份額的客戶,千萬不要讓農藥化肥出現在小毛驢。石嫣不能容忍對土地的破壞就在眼皮底下進行。
不可逆轉的變化
女博士當農民,這一下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開始時,石嫣幾乎成了專職的解說員,幾乎天天都有人來訪,從早到晚,嗓子講得直冒煙。平均下來,每天還是要接待六撥以上的人。到了7月,為了不破壞小毛驢的耕作,石嫣不得不規定,只在周末接待參觀和來訪者。
一開始,石嫣也感覺累,有些抱怨。自己還不知道結果如何,萬一自己都做失敗了,怎么辦。導師溫鐵軍鼓勵她,每個能來問的人,都是讓土地好起來的希望,人只有越來越多,希望才會越來越大。
深秋之后,第一季CSA成功結束。石嫣恢復了一個正常博士生的生活節奏:上課,做課題,寫論文忙得沒有時間去想些什么。但每次上食堂,看到蔬菜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農場里的那些baby。她坐不住了,我承認我已經愛上和土地親密接觸的感覺了。
記者采訪石嫣時,恰逢她的同學葛廣寧來北京出差看她,葛廣寧是石嫣的高中同學,在河北保定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作為老同學,他們見面的次數其實還算不少,一個月前,他們剛見過。但是葛廣寧并不清楚石嫣現在在干什么,他想當然地說:都讀到博士了,應該是每天都在搞調研,做理論研究吧。當葛同學聽到石嫣和記者聊著她種菜的事情,他瞪著眼睛打量了石嫣老半天,一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樣子。
在石嫣身上,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
2009年七八月份的時候,石嫣參加了一個首都高校博士生掛職實踐的活動,去到重慶江津。
一路上,石嫣和其他7所北京高校的博士生聊天。一聊,她在心里感嘆:原來自己已經很難和這些同齡人一樣思考了。
博士學子們都關心畢業之后自己的去向。一路上他們都在比較,到底哪個職業和單位工資高,待遇好。石嫣其實特別想找其他專業的博士和她談怎么充分利用這次掛職的機會,去考察一下如今農村和農業的發展,是做微觀觀察還是做中觀、宏觀研究。
沒有人愿意和石嫣探討這些,很多人說,這個掛職鍛煉才一個月,能干什么?不過是給自己今后的求職鍍鍍金罷了,應付應付得了。一路上,石嫣沉默了。她想,為什么那么多人讀到了博士,還不問問自己真的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在江津一個月里,石嫣沒有浪費,她在先鋒鎮扎扎實實做了一個月的農村調查。回來之后,她繼續做農民,不管別人怎么想,懂得土地寶貴的她,已經離不開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