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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盛夏的清晨,鮑曼推開二樓公寓的窗戶后發現,這座叫利沃夫的城市一夜之間一片汪洋。
是十年難遇的洪災。公寓里暫時還有電,每一個電視臺都用烏克蘭語和俄語反復滾動洪災的消息。電視畫面里,有大人把小孩放在木質的大盆里,劃水繞過危機暗伏的電線桿,癱瘓在路邊的汽車一路順流而下,身后跟著的是飼養多年的牧羊犬。
這是鮑曼在烏克蘭待的最后幾天,作為經常往返于烏克蘭和俄羅斯邊境的中國籍商人,她在西部集市倒賣一些國產的山寨手機。相比關稅昂貴的歐洲牌子,這個國家的人民群眾更熱愛物美價廉的中國水貨,他們拖著紅色的編織袋瘋狂地從鮑曼手中搶走貨源再輸送到這個國家的每一個城市。
碧眼高鼻的拉基米爾先生就是光顧鮑曼的其中一個熟客。他是從附近小鎮來的,在自己家鄉開了一個小小的手機鋪,專門進口中國手機,然后刷成俄羅斯文的操作系統賣給當地人。鮑曼決定要對他好點,最好的貨總是留給他。因為他和其他愛留大胡子的烏克蘭人不一樣,總是彬彬有禮清清爽爽的樣子,一看就叫人喜歡。
看得出來,拉基米爾先生也是中意鮑曼小姐的。他用結結巴巴的俄文向女孩問好,砍價的時候會很不好意思,說再見的時候會戀戀不舍地臉紅。終于有一次,他不再扭扭捏捏了,干脆很直接地問她:我可以約你吃飯么?
鮑曼嚇了一跳,想了一會才回答:可以,但是這個價格不能再少。
然后她給了他自己家的地址,因為在歐洲這疙瘩,紳士上門接送的約會才能夠顯示出十足的誠意。她甚至為這次約會新買了件Made in China的黑色雪紡長裙。
而他們的約會,就在利沃夫市被淹沒的這天。
公寓的走廊上喧鬧成一片,鮑曼打開房門,房東是五十多歲的白俄羅斯裔老太太,正慌慌張張拖著巨大的行李箱跑過走廊,據說是要等待軍隊救援。鮑曼回到房間,開始打開行李箱一件一件地收拾行李。衣服、現金,還有護照。那件專門為約會準備的黑裙子,她想了想,用衣架掛了起來。然后她聽到有人敲門,門開了,站著渾身濕透的拉基米爾先生,他還穿著西裝打啞光領結。
全世界被水淹沒了他也沒有失約。
他濕淋淋地站在那里解釋,是自己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待家里。所以就找了艘木舟,連劃帶游地過來了。她被他的勇敢震撼。公寓外的街道已經變成河流,不斷有政府人員坐著救生艇脖子上掛著擴音器往返在一條條河流中間,接走所有難民。他們在廚房里找到了幾個玉米棒、花生,還有瓶甜酒。鮑曼小姐穿上裙子,炒了個玉米花生仁,然后打開甜酒開始了他們的第一次約會。他和她一樣鎮定自若,仿佛塵世的喧鬧,污濁兇猛的洪水,都與自己無關。
直到公寓里的人陸陸續續都離開了,他才拉起她的手說:現在,我們該去另外一個地方了。
簡陋的木舟上裝著一個婦女和哺乳期的嬰兒,一個年邁的老人,還有就是一對剛剛結束約會十指緊扣的情侶—她和他。木舟搖搖晃晃地打著漩一路前行,有好幾次都差點被迎面撞來的雜物打翻。拉基米爾,我們勇敢的拉基米爾先生想都沒想,只脫掉手表交給鮑曼跳了下去。他要在水里推著木舟前行,讓木舟上的人更安全。
這是鮑曼在2008年的夏天最后一次見到拉基米爾,他整個身體浸泡在污水里,微露出半個肩膀很賣力地向前推行。然后一塊殘破的木板打過來,他不得不放掉木舟抓住了木板。
烏克蘭惡劣的天氣似乎有了加劇的趨勢。第二天,鮑曼不得不乘停飛前的最后一班航班從基輔飛往北京,再轉機到了中國最大的電子產品發源地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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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鮑曼還保存著拉基米爾那塊黑色的運動型手表。手表有計算心率的功能,她把它戴在手腕上,計算自己的心跳。坐著每分鐘跳86次,步行會跳到97次,一想到烏克蘭那個甘愿被洪水掩埋也要來赴約的男人,心跳就到了103。
她想她是戀愛了,但那天她走得太急,把存著他號碼的手機丟在了房間里。
再回到烏克蘭,已經是2008年的冬天。
女孩帶著一貨柜的山寨上網本,打游擊似的來到這個國家。之前住的公寓早被人鳩占鵲巢,房東說她之前的東西已經被一個烏克蘭的年輕男子收走。她知道那一定是拉基米爾。
她不知道男人的地址,只知道他一定在那個小鎮里賣五花八門的手機。于是就坐著沒有空調的小巴一路顛簸兩個小時,到了有他的小鎮。矮矮小小的俄羅斯風格房屋,一條不寬的柏油小路穿行整個鎮子中央,形成了最繁華的商業街。鋪子大多都賣中國產的衣服、食物、毛絨玩具還有數碼產品。鮑曼就是這樣一家店一家店地找,企圖在一群唾沫橫飛的市井商人中找到她的英雄。
男人在夜幕降臨前的橘紅色光影下擺弄一款手機。女孩走進鋪子小心翼翼地用俄語喚了他一聲,他抬起頭來,愣了一下就放下手里的零件沖過來給這個黑發女子一個大大的令人窒息的擁抱。
這就是他們的重逢,再彪悍的詞匯都表達不了當時心情的熱烈。男人收了攤,拉著女孩的手很幸福地去找飯吃。他們在一家中國餐館吃到了不太正宗的白菜豬肉燉粉條,醋熘土豆絲,還喝了幾杯紅星二鍋頭。
她聽他醉醺醺地說后來如何爬上另外一條救援船,安全以后又是如何瘋狂尋找自己,最后知道女孩已經飛回中國,就回到她住的公寓收拾了她沒來得及帶走的東西。
“我知道你會回來,我一直這樣期盼?!憋嬜砹司频哪腥宋兆∷氖?,“我們不要再分開。我覺得自己很想你?!贝藭r的鮑曼28歲,已經過了需要一步一步試探愛情的年紀。在第一次約會分開的4個月23天后,女孩覺得成年人的感情是不用那么矜持的,所以她說:“好啊。”
他們一起搬進了小鎮附近一棟白色的圓頂閣樓,門前掛著一串銀質的風鈴。房子的主人用了五光十色的彩色玻璃來鑲嵌橢圓形的窗戶,陽光落進房間就變成了斑斕的彩虹。她在陽臺上養花,把長發編成一根獨辮,像烏克蘭的女人一樣盤上額頭。
勤勞吃苦的中國籍女性鮑曼打點了他們所有的生意,早出晚歸。而拉基米爾先生,他更具備烏克蘭人悠閑自由的生活境界。這個國家的人是世界上假期最多的種族之一,從每年初春開始,他們就放下手里的工作涌到附近的鄉村找可以出租的房間度假。
春天來臨的時候,拉基米爾把多余的房間租給了兩對遠道而來度假的夫妻。他整日陪著客人釣魚,去果林采摘新鮮的水果?;丶視r,天色已然落成一片漆黑,圓圓的閣樓下有橘紅色的燈影,點亮了通往幸福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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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曼還記得,那天是盛大的烏克蘭獨立日。
她和拉基米爾去了集市,站在一群游街的當地人中間,他們戴了稀奇古怪的帽子,邊跳舞邊用手風琴演奏烏克蘭的民族小調。男人喝了很多生啤,然后很亢奮地跳上一輛花車又唱又跳,將鮑曼遠遠地拋在馬路中央。等到他想起來的時候,那個黑頭發的女子早已淹沒在人海,而自己的手機遺落在家里。
屬于狂歡的節日,變成了他們互相尋找對方的日子。鮑曼在人潮熙攘的街道中跌跌撞撞往前走,企圖發現那個戴著八角帽、醉醺醺的愛人。那是一場情侶之間莫名其妙的爭吵,鮑曼堅持是他不在乎她,而還沒有清醒的酒鬼覺得她簡直是在無理取鬧。最后,他終于不耐煩了,甩開她的手說:你慢慢鬧,鬧完了回家。
小鎮不遠的地方有人鳴響了慶典的禮炮。抬眼,就看到天空盛開的是星光遙蕩的煙火,璀璨耀眼,還有光影下男人因為喝多了酒而微微僵硬的背影。
她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倉庫。那天晚上,有一批逃稅的數碼相機送來,那是她托國內的同行一并偷運過來的。他們在手電筒的光亮下點貨,付錢。然后整個倉庫的燈光都打開了,黑色制服的警察和海關人員蜂擁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