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喧鬧的集市上，一位可憐的中年男人孤獨地坐在一個荒涼的角落，仿佛是故意要躲避周圍熙來攘往的人群和他們那一張張饑渴的嘴巴似的。然而，仿佛世間所有的不幸都集中于他一身，以致他比不幸本身更能引起別人的驚惶和憐憫。

一件灰色的襯衫勉強地遮住了他那干癟癟的胸部，上面沾滿了油污和灰塵、還帶著鄉下衣服的那種土氣。瘦削的胳膊一直裸露到肘部，暴露出許多恐怖的傷口。下身穿著一條黑色的粗麻布長褲，褲管在他的腿上隨風擺動著；那腿簡直不能說是肉做的，而是豎立在墳墓上的骷髏。他陷入的是怎樣一個愁慘的境地??！他那瘦骨嶙峋的手無力地支撐著那個畸形的腦袋；那張因長期的痛苦而扭曲了的毫無血色的面孔驚恐地望著前方的小貨攤；那雙臃腫而呆滯的眼睛毫不回避人們輕蔑的眼光。這個可憐到使人驚悸，悲慘到使人厭惡的人便是這條街的特點之一—一個乞丐。這個乞丐已經在這條街乞討三個月了。窮人對他愛莫能助，富人則對他不屑一顧，偶爾有幾個孩子或小市民在他的碗里丟下幾個硬幣，好心的飯店老板往往會給他送去一些剩飯剩菜。

他的出現并不令人吃驚，就連對任何事都不勝驚嘆的人也習以為常了。然而，這一次人們卻一反常態。不一會兒，就在他周圍聚攏了一群人。原來，在這個乞丐的身邊，坐著一個十分美麗的小女孩。她大概只有六七歲的樣子，但已經有了已屆成年的女子的風韻了：她那烏黑濃密耳朵頭發柔順地垂下來，順著兩肩分披；整齊的劉海向她那毛茸茸的眼睛投下一片濃厚的陰影；她那紅撲撲的臉蛋洋溢著害羞的紅暈和溫情，因而顯得十分平靜。人們一看到她就不禁對她心生愛憐。此外，她的衣服都是一些時髦的上等貨，與她身邊的這個乞丐形成鮮明的對照。她潔白的小手帶著城市孩子的那種不羈的大膽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乞丐的衣襟，而那個乞丐則不時地朝她投去充滿溫情的目光。

但乞丐的那種盈溢著喜悅與感激的目光沒有引起人們絲毫的注意。人們把疑惑的目光從小女孩身上轉移到乞丐身上，又暗自打量著他們倆。一陣騷動立即在人群中蔓延開來，像遭遇了可怕的瘟疫似的令人感到不安。

一會兒每一個精明利落的會計錙銖必較地審視著他們，隨后煞有介事地說：“這女孩絕對是他拐來的?！?/p>

“我看沒有比這更為合理的解釋了?！币粋€老婦人胸有成竹的回答。

小女孩的眼睛始終掩映在那美麗的劉海下。乞丐慌張地瞥了女孩一眼，又用懇切的眼神瞅了瞅周圍的人，希望自己能夠像他們平時打發自己那樣把他們打發走。

“他在這兒好多天了。一個乞丐！誰能料想到他能做出什么事，”飯館老板氣憤地說著，“他簡直使我的信心發生動搖，懷疑起自己是否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因為有時憐憫一個惡人就相當于成全一樁罪惡，善良的心有時卻能變成制造罪惡的工廠?！?/p>

“任何的罪惡都要有無辜的外表作粉飾，那些看似需要人們同情的，往往是最令人不寒而粟的。”那個會計接著飯館老板的話茬說道。然后他轉過臉去向遠方東張西望，仿佛發現了某些意義重大的東西。

接著，人們陸續發表自己的看法，竭力渲染這種罪行的野蠻。人們論斷他的時候顯得清正，指責他的時候顯得公義。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往往會把這種事交給警方處理，就在人們議論他的同時，已經有好幾位觀眾報警了。而小女孩幾乎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始終沒有把眼睛露出來。

從遠處傳來了警笛的長鳴。不一會兒，一個臉刮得光溜溜的長官，帶著兩名跟班神奇地走到人群中。長官很快就熟知了案情，因此他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接著他又嚴肅地對著一個跟班說了幾句耳語。那個跟班就像突然想起某件事情似的大搖大擺地走開了。之后，那個跟班帶著一位神色慌張地少婦回來了。他頗得意地朝長官笑了笑，其中又混雜點諂媚的成分。

當那個少婦看見小女孩時，她立即沖了上去，把小女孩從乞丐的身邊搶了過來，那種激動的情緒簡直難以描摹。她不斷地撫愛著女孩，看到她安然無恙，心里既慶幸又歡快，然后她又厭惡地朝著乞丐冷冷地瞥了一眼。此時，小女孩漂亮的眼睛終于從劉海中露出來，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閉著，沉浸在母愛的享受中。

這是，那個乞丐艱難地站起來，訥訥地說道：“我……我……喜……喜……喜歡……那……那女……女孩！”

他的話立即成為人們的笑柄。

“我……我……我帶……帶……她……來找……找媽媽?！?/p>

他最后兩個字說得多么難聽啊，簡直是對“媽媽”這個美麗的呼喚的一種褻瀆。因而，他的話又引起人們一陣哄笑。

于是，他緘默了。但這又一次引起了人們對他的嘲笑。而他并沒有憤怒，也不顯得苦惱。他或許根本不清楚等待自己的將會是怎樣的命運，但他的嘴角卻浮現出一絲笑意，只是這種笑容在他這張丑陋和扭曲的臉上變成了一種苦笑，甚至不會被人察覺罷了。他知道自己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處在文明的陰影中，確切的來說他被社會拋棄了，被文明遺忘了。他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是個乞丐，也不愿意弄清楚。他所深信不疑的是：他的母親是個乞丐，從他記事時他的狀況就是如此。在他的一生中，除了母親給予他的那點少得可憐的母愛之外，這個可憐的人再也沒有嘗過其它人類的感情。一個人由于天生的不幸從而被迫遠離社會，永遠的與文明隔絕，過著一種沒有思想，沒有信仰的生活，那該是多么悲哀??！這些年來，他又遭受到多少不公的待遇，又蒙受了多少殘酷的侮辱??！是啊，一個乞丐，能追求什么平等呢？除了遭受到侮辱外，又能得到什么呢？

他依稀記得，昨晚他在橋頭過夜，忽然聽見一個孩子的哭聲。那哭聲顯得多么傷心，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顯得更為凄慘，連心腸最硬的人聽了這樣的哀哭也不會無動于衷。他驚恐地跑了過去，女孩似乎沒有發現他，聲音中充滿了驚恐與戰栗。他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躡手躡腳地上前去同女孩說話。

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盡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辦法，終于把那個小女孩哄開心了。當女孩天真地問他天是否黑了的時候，他望著她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小女孩又開心地說她的媽媽告訴她太陽需要休息很長一段時間，在這期間人是什么都看不見的。他聽了之后更加同情她的不幸了，完全忘記了自己的不幸。

他與她度過了難以言喻的短暫的一個晚上。而僅僅是一個晚上，這個可憐的人從小女孩的身上體會到了多少美妙的情感??！他從未有過如此豪奢的喜悅，仿佛從中活過了好幾個世紀。

第二天清晨，女孩又問太陽是否休息好了，乞丐幾乎是以父親的那種慈愛的目光凝視著她，深情地說：“哦，差不多明天就該出來了吧！”

之后，他用身上的全部的硬幣給女孩買了早餐。女孩吃完早餐，他就帶著女孩在街上等人來認領。

現在，他依舊笑著，甚至是充滿溫情的笑容。而那個女孩正依偎在媽媽的懷中，心里美滋滋地想著：“明天太陽就會出來啦，那是我要把那位叔叔當作故事里的英雄講出來?！彼睦锵胫?，仿佛看見自己的眼睛比太陽還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