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男女老少,聆聽吳念真講故事的過程中,都能感受到被理解的寬厚和被釋放的輕松。他的溫暖和包容,讓每一個在他面前的陌生人都可以卸下防備。身為長子的成長經(jīng)歷,讓他總是忍不住把責任和承諾,當作最重要的生命意義。
沒有經(jīng)營博客,只偶爾在微博上發(fā)言的吳念真,擁有40萬的粉絲。2013年年初還打敗九把刀和宅神,被網(wǎng)友選為“網(wǎng)絡(luò)上最被信任的人”。看到吳念真本人,也是一樣的真性情、一樣的妙語如珠。《人間條件》舞臺劇閉幕時,全場觀眾輪流傳衛(wèi)生紙拭淚;去中學演講后收到400多封郵件是學生們不能和父母說的心事……
有朋友說吳念真煽情。但,每一個煽情背后都是真實的心痛。吳念真能懂得小人物生命中每一個瑣碎的辛酸,是因為他自己的人生血淚斑斑。
心底最掛念的是家人,然而過去十幾年中,父親、弟弟、妹妹相繼自殺,母親也過世。身邊一大幫一輩子搏真情的朋友們,但處在生命困境時依然得要孤獨面對。
今年60歲的吳念真似乎有過人的能量,總能把過往的曲折變成生命的養(yǎng)分。身為長子、一輩子當大哥的吳念真,也是凡人也很累。但是從小父親母親的言傳身教,讓他總是忍不住在看到“責任”橫在面前擋住前路時,就會喊:“我來!”
如今吳念真的兒子吳定謙也到了而立之年。吳定謙從臺灣大學戲劇系畢業(yè),畢業(yè)后一直都在各個劇團里面,學習接受各種不同的挑戰(zhàn)。曾當過導演助理、排練助理、服裝管理、操偶者,翻譯過世界劇場 PROOF 的劇本,也參與過劇場、電影、電視劇的演出,是個全方位的藝人。劇場導演作品有綠光劇團《Rabbit Hole——出口》,影像作品有: 電影《一八九五》《錄鬼簿》《比賽開始》。2012年底吳定謙出了自己的第一本書《66號公路》。
說起與兒子的相處,吳念真感慨萬千,談不上經(jīng)驗,也不是教訓,就是他的親身經(jīng)歷和來自父母、兄弟姊妹的重重影響。在抑郁陰影的籠罩下,吳念真覺得自己是一個無法快樂的人,但是,他卻要讓孩子快樂起來,并為此不懈努力。
給孩子最大的自由和空間
我看到朋友的兄弟姊妹五六十歲了,還可以湊在一起煮飯,很想哭。我多么希望我也可以這樣:爸媽不在了,兄弟姊妹還在。
弟妹過世事發(fā)當時會埋怨、生氣。在那種最無助的時候,是責任在支撐我,讓我走下去。即使每年憂郁癥最嚴重、吃藥最多的時候,每天早上起來都不舒服、覺得沒有意義,卻總要告訴自己,有很多事還沒完成,必須去承擔。
弟妹去世后,他們的小孩當然是自己的責任。有時因為這種責任,再悲傷也不能把自己弄倒,不管怎樣都要好好的。我會覺得很辛苦啊,從16歲離家辛苦到現(xiàn)在,好像很多事都是為了完成別人的期待。像綠光劇團有時開會開到一半卡住,有些事沒人做,我就說:“好啦!我來。”好想趕快把這件事情結(jié)束,大家可以往前走。當然很累!但那就是你的承諾啊!那是一種動力,是自己的承諾,就要去完成。
我遺憾的是爸爸很少跟我們講話。媽媽很專制,覺得世界應該照著她的意思運轉(zhuǎn),所以他們兩個常常有矛盾。到老了才知道,爸爸原來是個很向往自在的人,16歲從嘉義北上來工作,他心情很不好的時候去山上拜拜,會跟我說:“我好像是一只鳥,飛進籠子里。”
所以我一直覺得要給孩子、給人最大的自由和空間。以前家里窮,村里孩子小學畢業(yè)就去做工,我考上初中,校長叫爸爸讓我繼續(xù)念書,但念完初中我也出來工作了。離家后父母從來沒辦法干涉我們要做什么。我是這樣長大的,沒有人管我,沒有變成流氓。村中小孩也都是13歲離家,也都正正當當?shù)卦谶@社會上活著。我兒子也可以啊!
如果父母是正人君子,孩子也不會變壞,我對這個有信心。他選什么人生,我在旁邊看。世代自有風景,你一定不能把這一代的價值觀強加在下一代身上。
父母都以為天生理解孩子,
其實不是
2012年,兒子吳定謙在30歲的時候,出了人生第一本書。不是很多人清楚美國66號公路。這條從洛杉磯到芝加哥、全程約4000公里的公路,曾有很多美國文學書、電影以它為背景。它見證高速公路建好、沿途小鎮(zhèn)衰敗的現(xiàn)實。這條公路本身就充滿故事。
兒子小學時,我們看了一部關(guān)于這條公路的電影,我就跟兒子說,有一天你長大了,我會開車帶你走這條公路,一路慢慢開,只有我們兩人,可以有 men’s talk(男人之間的對話),講生涯選擇、戀愛經(jīng)驗,這時候媽媽不能在場。
后來沒有實現(xiàn)這個諾言,因為臺灣的教育沒有給孩子那樣的空間和機會。初、高中階段課業(yè)那么可怕。當他跟出版社提出,要自己開車去走一趟這條公路的計劃時,我心里很清楚,小時候跟他講過的他都記得。
我本來以為跟兒子很熟,但看完他的書后,卻感覺不太熟。他寫出小時候的記憶,我和他媽媽跟他說過的話、一起做過的事,我們都忘了,但他都記得。
我很驚訝,因為我這一代人的父親,大多不會跟孩子溝通。我一輩子跟爸爸講的話不超過兩百句。因為他不知道要跟我們講什么,我們怕他怕得要死,什么也不敢跟他講。我爸過世之后,為拼湊他的人生要問好多人,他是平面的,那么親近的人距離卻那么遠。所以,我那時就跟太太說,我們要當兒子的朋友,像兄弟一樣沒大沒小,這樣他就不會怕你。也許這樣會比較好溝通,不會出問題。
那時我說,若是有一天兒子失戀了跑回來抱著我們哭,那我們就成功了。果真,他中學第一次失戀,晚上兩三點跑來我房間抱著我痛哭,一方面覺得很心疼,一方面也很高興我真的做到了。
我一直以為這一輩的父子關(guān)系應該都是這樣的。我的好朋友們都跟他們的孩子關(guān)系很好。直到有一天,我去一所很大的中學演講,有1500名初中生、500名高中生。我講父親、講很多自己的歷程、兒子的笑話……大家都聽得很開心。
后來有一個學生舉手說要問一個問題,他說:“我不曉得要跟爸媽講什么話,我不敢。例如:我今天不舒服,說不想去上課,我爸就拿棍子打我。”他一講大家都笑了。我說,另外寫 E-mail 回答你,結(jié)果忘記自己拿著麥克風,就把郵箱說了出來,沒想到2個星期收到400多封E-mail,害得我的計算機中毒。
這些孩子信中都在講父母親。“我數(shù)學不好,被爸爸罵得很慘,但我語文很好啊,他為何不稱贊我的語文?”或者,“爸媽很勢利,不準我跟我的朋友在一起。”
天啊!他們的父母親應該小我20歲,但為什么都還不能跟孩子溝通?沒辦法當孩子的朋友?我嚇一跳,這些孩子們對我沒戒心,相信我這樣一位陌生阿公。但是為什么他們不能、不敢跟父母講同樣的事情呢?這讓我非常疑惑。
難以置信,和兒子從沒有過沖突
講出來你也許不相信,我和兒子真的從來沒有過沖突。他是個很聽話的小孩,我沒有罵過他。平常我們都叫他“哥哥”,我最兇的時候是直接喊他名字“吳定謙”。他叛逆期跟媽媽講話比較兇。我最多在旁邊跟他說:“吳定謙,對我老婆客氣一點!你有聽過我跟阿嬤這樣大聲講話嗎?”
唯一一次很嚴肅跟他談是他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他那時成績很好,老師特意安排了一個成績比較差的坐在他旁邊。那位老師很好,有一天打電話來說,兒子做了一件讓他非常驚訝的事,看我要不要跟他談一談。考試時我兒子舉手告狀:“老師,他偷看。”老師告訴那個孩子,考試不可以偷看。第二次吳定謙又舉手說同學偷看,老師告誡后那個同學還是偷看。兒子竟然把答案全部擦掉寫成錯的,讓同學抄,抄完再快速改為正確答案。
我嚇一跳,這很奸詐,這是大人之間都無法原諒的事!我問兒子為什么,他說:“這樣不公平!”我們的教育讓孩子這樣重視分數(shù)!我跟他講很長的故事,講當兵時,有錯誤發(fā)生,會有一個人出來承認犯錯,一個人承擔。這個人最后會被大家尊敬,這叫義氣。這是唯一一次我認為他做錯事跟他長談。
我很清楚小孩的世界和我們的不一樣,他們經(jīng)歷的不是我們能懂的。父母自己做不到,你就不能要求孩子做到。我兒子從小成績很好,有一次數(shù)學卻只考了七八十分,老師在聯(lián)絡(luò)簿上說,數(shù)學要多加強。我太太就告訴他:“你數(shù)學要多加油啊!”我把太太叫到廚房,問她:“你數(shù)學有沒有很好?”她說:“很爛!”我說:“我也很爛啊!大學聯(lián)考才考10.18分!”我們這么爛,怎能要求孩子好呢?所以我很認真跟太太談,我們自己做不到的事,千萬不要叫孩子替我們?nèi)ネ瓿伞8改敢⒆娱L成什么樣的人,自己要先做成那樣的人才行。
你不能決定他的前途,你不能只因為認為從那系畢業(yè)會好找到工作,就叫他去念那個系,讓孩子自己去決定,以后他比較不會怪你。我兒子大學時只填兩個系,社會系和戲劇系,我要他說服我。他說念社會系可以跟很多人在一起,協(xié)助他人、了解這社會。念戲劇系可以跟很多人一起工作,而且可以安慰很多人。我覺得他是真的認真思考過自己要做什么的。
《一一》里面的高中生本來由我兒子演的,演了一場戲之后,兒子不干了。導演楊德昌給我發(fā)了一封很長的電子郵件,希望我去說服兒子。我表示,我家不是靠說服的,我尊重兒子的想法,應該是你去跟他講,而不是我去跟他講的。楊德昌想約兒子單獨見面,兒子拒絕了。
我后來有機會問兒子為什么拒絕出演。兒子說:“電影里面跟他演對手戲的女孩子,為了拍這個戲休學一年,結(jié)果開拍沒兩個月,就被換掉了,這對女孩子是很大的打擊。”我再問下去,兒子只是哭。有一天兒子對我說:“爸,我跟你講,楊德昌伯伯愛電影大過愛人,我覺得還是應該愛人更多一點。”
兒子后來念了臺大戲劇系,他大學畢業(yè)那天,跑到我書房:“爸!你從今天起不用給我零用錢了。”我站起來跟他道謝:“從今天開始,你是獨立的個人了,謝謝你,成長過程中沒有給我找麻煩。”
兒子已放飛,關(guān)注更多兒童
現(xiàn)在我年紀已大,沒那么多責任了,好像慢慢進入一個比較喜歡自己的時候。年輕時覺得什么事都應該去做,現(xiàn)在清楚自己什么事做不到,可以挑選什么事認真去做。
有些事很難,但有意思就去做。做完“三一九鄉(xiāng)村兒童藝術(shù)工程”,現(xiàn)在成立“快樂學習協(xié)會”做課后輔導。我希望能夠陪伴孩子就好了。為下一代做點事,是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能幫多少算多少。因為未來是他們的啊!
我們的小孩很寂寞,慢慢無法跟人溝通,很多辛酸不知跟誰講。小孩一旦不會講,就動武,不是語言暴力、想法暴力就是行為暴力,只要讓孩子有機會傾吐、抱怨就好。讓孩子有人可以傾訴、敢去傾訴心里的事,比把英文念好還重要。
上一篇:譚元元30歲沒談過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