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老家特別重視過農歷的生日,母親尤其如此。
鄉下人管過生日不叫“過生日”,簡單的一句“過生”,少了“生日”的文縐縐,質樸中更有一種生活之艱的意味。
在母親的心里,過生有很多講究。比如過生那天陰雨綿綿或者暴雨傾盆,母親總覺得這一年特別不順暢;相反,如果是艷陽高照,母親就會覺得這一年的日子都有了盼頭。母親的生日是在農歷的六月,常常是和大雨相伴的,于是母親常常嗟嘆自己的命不好;而我的生日是在農歷的九月,一般生日那天都是艷陽高照,天高氣爽,母親總是禁不住的歡喜。這樣荒誕的想法就這樣伴隨母親過了一年又一年。隨著年歲的漸長,母親越發在乎起我的生日來。
“今天你過生啊!”正走在前去開會的路上,母親的電話在正午燦爛陽光下響起。
“哦,今天過生啊,過就過吧!”街頭人流涌動,我都忘記了今天是農歷的生日。母親總是記得,本來想追問一句:打電話有什么事嗎?還是忍住了沒問。沉默了幾秒鐘,她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在得到周末回家的回答之后,她掛了電話。我知道她不會也不可能會說出“生日快樂”這樣的詞句,但是她在今天猶豫半天打這個電話,電波里涌動的就是這個意思。都可以想象得出,在昨天的時候,她就開始籌劃起今天要做的事情。一大早起來,肯定是在堂屋里點燃一炷香,燒給送子娘娘,感謝送子娘娘給她帶來這樣一個她一生的牽掛,同時一定會說一些保佑我一生平安、身體康健的話,中午的時候肯定是煮上一個農村所說的“刀頭肉”,在院壩里擺上一個香案,燒上幾支紅蠟燭,再對著老天說一些祝福的話。不知道她會不會放電影似的將這幾十年關于我的光影一一想過,我想,肯定會的,而很多時候,她都會忘掉我的任性帶給她的痛苦,更多的憶起我的好來。
小時候家貧,過生日和不過生日都沒有什么差別,于是對過生日的想法很淡。別的家境好的孩子一年中盼望的節日除了春節就是生日,隨時吵著嚷著要父母給自己過生,而我對自己的生日從小就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在意,印象中除了九歲過生之外,好像就沒有哪一年過過生日了。因為這份本該有的對生日的盼望和渴求沒有在自己身上強烈表現過,母親尤其難過,常常在成年后的我面前多次提起,每次提起,都掩飾不住的嘆息和愧疚。還記得小時候過生日時,母親總是一大早就叫起我,給我兩個被她從門神上扯下的紅紙染紅的雞蛋,叫我走到村口的小河邊,將蛋殼剝掉扔進河里,然后在外面吃掉,表示將下一年所有的晦氣都扔了干凈,隨水流走。每次回到家,母親關心的總是:你把所有蛋殼扔進河里沒有?
那個時候的兩個雞蛋對于我們家來講,也算得上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父母一年到頭,雞蛋是不會沾上他們嘴巴的。母親總是待家里的幾只母雞極好,悉心照料,她最驕傲的事情就是因為她的精心照顧,它們下蛋的時間總是比鄰居家的雞要更長一些,家里油鹽醬醋茶的開支在當時全仰仗那幾只咕咕叫著的家伙。鄉場三四天趕一次,母親總是在每個逢場日,湊齊十來個雞蛋,用籃子提了,站在場口處,和別的賣雞蛋的村婦們站成兩排,任由當時鄉場上的居民們用銳利的眼睛一個個地比較大小,然后一毛半毛錢地和他們討價還價。當時十個雞蛋的價格不高,好的也就是一元多錢。常常為了那些挑剔眼光在她的雞蛋上多停留了兩眼,常常為了多賣出一兩毛錢,母親把自己的雞蛋夸得優秀無比,肩帶著把自己的幾只母親和母雞吃的食物也一并夸獎了一番。小時候,站在母親身后等待她賣蛋的我常常覺得她太啰嗦,不如別的人一樣爽快,現在回想起來,那紅著臉為了一兩毛錢而費口舌的日子充滿了太多小時候的我無法理解的苦澀和酸楚。賣了雞蛋,揣著一元多錢,母親一般的行為都是到醬油鋪打瓶醬油,買包鹽,頂多再買包味精。沿著窄窄街道走過,走到花花綠綠賣布的流動架子車前,母親總是拿起布來看了又看,有時候還要靠著身子上去,比劃一番,但是從來沒有看到她買過;走到賣豬肉的攤位前,她大多數情況下是不會停下來,使勁地拽著我快速離開,偶爾有停下來的時候,總是反復比較,挑選,最后的結果不是買最好的一塊,而是挑選最便宜肥肉最多的一塊,或者直接就是割了兩斤豬油回去,在鍋里反復地熬著,直到油渣變得烏黑,隨便她用多么大的勁來折磨那只厚實的鏟子,也無法再提煉出油來,方才罷手,這一切行為都招致了我當時的白眼。跟著她趕場最大的歡喜就是在經過很多個衣服鋪子和食物鋪子,眼睛和腸胃反復經受折磨之后,走到鄉場口子上,她終于沒忘記給我買上一毛錢或者兩毛錢的花生來。揣著一二兩花生,回家的路都變得輕松無比,雖然常常是還沒能回到家,花生就獨自在我口中消失了蹤影,但是總覺得這樣折騰半天,最后還算稍微有點勞有所值。這個每次上街一定要給我買一點點東西的習慣一直堅持到了今天,兒子有次還問:爸爸,爸爸,你都不是小孩子了,為什么奶奶每次上街,都要給你買零食呢?我最害怕這樣的問話,輕輕一問,就將躲藏在心靈深處的眼淚給揪出來。
母親越發老了,記性和視力也大不如前了。將近七十歲的老人,頭發幾乎白完了,也稀疏了不少。年歲大了,她對我的牽掛和擔憂卻越發地強了。去年冬天的一次大手術,掏空的不僅是她的身體,似乎還有她的精神。常常接到她的電話,電話的那頭支支吾吾半天卻不知道說什么,電波這頭傳來的卻是滿口的不耐煩,于是她只好略顯卑怯地說,沒啥子的,就是問哈你在干啥子……我知道她在是否打這個電話上其實已經猶豫了很久,每次掛了電話,我立刻就后悔了。每次都不忍心看到和自己生活經歷特別相似的文章。比如讀到張潔那個帶著饑腸轆轆的孩子在野地里挖薺菜的母親,比如讀到蘇童那個在雪夜里拼命趕做褲子送給食品公司管理員就為了能夠在白雪紛紛的早晨可以買到豬頭的母親……這樣的文章每個字都宛如最鋒利的刺,會將自己的肉很疼很疼地剜起。為什么自己不懂表達?是因為自己的不善言辭,還是因為自己的麻木?很害怕過生,不是因為害怕衰老,而是因為一想起這個日子,就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晨曦微露的早晨,頭天還在地頭辛苦勞作的母親因為高齡難產在床上痛得死去活來,差點丟了一條命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