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農歷十一月的寒冬,浸透了無盡的蒼涼。
我一聲接一聲地喊:媽——媽——媽——
從前,看慣了世上聚散離合,感慨了太多生命短暫,當真正面對自己親人時,無論如何都讓我難以接受。
午后,本應有陽光從窗子灑入,落葉掃過,彤云密布,天地黯然。
記得小時候,被強壯的孩子追打,哭喊著往家跑:“回家告我媽!回家告我媽!”
你和我的心是相通的。迎出門,嚇跑了欺侮我的壞孩子,你的手輕撫過我流淚的面頰。
餓了喊你,渴了喊你,冷了喊你,熱了還喊你。就這樣從小喊到大。焦急的時候找你,高興的時候找你,痛苦的時候找你,委屈的時候還找你。
找你,是我的本能。找你,是我的心聲。我知道,有你,才有依靠;有你,才有溫暖;有你,才有家。
我一聲聲急促地呼喊,悲切的叫聲彌漫整個十一月的寒冬。
2.
積雪盈盈,冬陽慘淡。
那一刻,一種“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剜心的痛楚,讓我感到天塌一般的無助和絕望。
含淚的渴望化作冰霜,我的心被掏空了,通體寒涼。
秋陽如火。
爹割空秧,我掰玉米。剔除外皮,黃燦燦的玉米棒兒,一堆接一堆向后延展。爹臉上掛著笑,囑我說:“累了就歇,別忙。”偶干農活,爹心疼我。我知道爹也累了,就坐在割倒的玉米秸上,陪他一起抽煙。遼遠的秋野,胸懷坦蕩。爹說,有你回來,用不了三天就能收完。。如火的秋陽,灼燒我的面頰。
早歸,四十公里客車,三里村路。媽,你側頭對我說,歇歇再去。我近前問候你。其實,你已臥病在床,精神尚好,八十歲了,耳聰目明,唯心跳受不了,動一動,就喘得厲害,解個手,好長時間才恢復,攤上感冒,咳嗽起來,病情就加重。
夜里,挨你躺下。父母在側,了無牽掛,關掉手機,暖暖的氛圍中,安然入睡。
你沒睡著,悄悄伸出手,小心向上拽被子,輕輕給我掖被角。我轉過身,寂靜的夜里,你默默看著我,那關切牽念的眼神,融化我遠離你心中的千年霜寒,牽我回久遠的稚嫩童年。于是,輕輕牽起你的手,和你一體相連,你也緊緊攥住我的手,世間最溫馨的暖流,涌遍我周身每一道血脈。感觸母愛,牽手親情,我的心中,藍天下,輕風里,春水泛著微波,那春水的微波,蕩起母子相見的歡欣,也蓄滿別離后的無奈和愁苦。母親的內心呢?事實上,每次回來,你都有說不完的話,只因病痛折磨著你,雖然躺倒在炕上,村子里哪家的事情你都知道,哪個親戚家的事兒你都曉得。每次我回來要走的時候,你總是依依不舍,不錯眼珠兒地盯著我,重復著每次回來都要說的話,“再啥時回來?”“再沒時候回來了吧?”每當這時,我都不敢面對你,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媽,艱難與不易,不舍與牽掛,填滿你孤獨的心,你時時盼望子女回到家中,回到你身邊。
這一夜,牽著你的手,在無法替代的溫暖和坦然中,我睡得無比香甜。
世間最美好的東西,總是漸漸淡出才讓人覺著無比清晰,人間最美的情感,總是即將失去才讓人倍加珍視。
你牽念的眼神,你摯愛的舉動,你不舍的閑談,竟成了我和你生命中的絕響。
3.
寒冬在凄風中顫抖。
弟弟跨到地中央凝成一尊雕像,小妹沒敢上前,倚住門框失聲痛哭。我小心地撫著你的頭,輕輕梳理你凌亂的發絲,久久凝視,不忍公開。
家,驟然被悲痛淹沒了。
我哽咽著異常平靜地安慰和吩咐,別哭,別哭,快給媽找衣服……
媽,我們在哭聲中手忙腳亂為你穿衣,你,咋就不阻止?
曾經,在你喘得最嚴重最痛苦的時候,決定去遠處醫治,你說,別動我!
曾經,在你久臥病床身子磨破的時候,家人要給你翻身,你說,別動我!
可是,媽,今天,孩子們手忙腳亂給你穿不曾穿過的新衣時,你怎么不做聲了呢?我的被久病折磨的媽呀——
4.
媽睡著了。
在操勞了一生以后,在受盡了苦難以后,在把自己的五個兒女連同二叔家的小姐兒一個個拉扯大,孩子各自成家,鳥兒一般飛出去以后,靜靜地合上雙眼,睡著了。
媽,你是不是太累了?
你一口一口嚼著喂大五個孩子,不到五十歲,你的牙齒就脫落了,嚼不碎,吃不好,得了胃病。那年,你咳出的痰中帶血,去廁所后便血,臉白得像張紙,無法站立,嚇得孩子們哇哇哭。姐姐最大,最大的姐姐才十幾歲,慌忙托人捎信,讓在外面趕大車的爹快回家。
從前的苦日子讓你流淌了不盡的淚水。我小時候,家里借錢買了一頭母豬,那是一家人的希望。你日夜精心喂養,終于下豬了,豬崽長得喜人,一家人高興得不得了,誰知買的時候,豬價忽然跌了,沒日沒夜辛苦一年,竟沒換回玉米錢。失落的同時你說,有豬就有盼頭。第二年,價格好了,母豬生了十五頭小豬,可沒過三天,老母豬得病死了。苦日子平添苦事情,這回你哭了,苦日子難熬,哭咱家沒這個命兒,哭眼前這幫可憐的豬崽,你在淚水中,像喂養嬰兒一樣,喂滿地沒媽的豬崽崽。
多少事讓你操碎了心。我六歲時,隨奶奶去撿高粱葉子,在割倒拉完的地里,一蹲身,刀子一樣鋒利的高粱楂刺進去,從右小腿另一側扎出來。嚇得你不知所措,慌忙跪身上炕,在燈窩抹一把油燈熏出的黑煙子敷上,抱著我不敢放手。念初中時,步行十二里到校,冬天,頂著星星起來做飯,農村的冬天,在室內都滴水成冰,摸一把什么都是涼的,你日復一日,抱柴,刷鍋,燒火,飯做好了,出鍋,先把我的飯盒裝滿,涼好后裝進網兜,進屋輕輕搖我,不愿叫醒又不得不叫,內心覺著孩子苦卻從沒阻止過我上學,在旁人家熟睡中讓我吃上熱飯中午又有飯吃,而后,心疼地目送我走出家門。
我十七歲離家,飄飄晃晃,像翻飛的風箏,無形的線繩牽在你手中。無數次夢見你牽住我的手,無數次夢中聽到你呼喚我的乳名。鄉音鄉情鄉愁,思家念家戀家。回家的路太漫長,先是自己一個人,后來帶著妻子,再后來和妻子領著孩子,再后來孩子又長大了。
從前你身體不好,很少下田,孩子們成家后你卻開始走進田地勞作,春種,夏鋤,秋收,冬藏,頭發白了,腰身彎了,腿腳不便了,直到不能下床。
媽,每次我回來,很少見你閑過。你在田埂上除草,你在菜地里施肥,你跨著竹筐摘豆角,你捧著小鋤間秧苗。見過你檐下砸向日葵盤,見過你端著簸箕簸豆子,見過你守著針線筐縫衣衫。晾衣桿下有你,灶下風匣旁有你,豬欄雞舍邊有你。
記憶里有無數次,在田地里,你聽說我回來了,就放下手中的活計,直起身,拍拍衣上的土,直接往家走。
老家是我幸福的搖籃,四季的風合奏出暖暖的搖籃曲。白楊樹上喜鵲在風中跳躍,歡暢的狗兒圍住雙腿打轉。漾著甜美,蕩著滿足,沉醉其中。老家雖不富裕,但有熟悉的土房,黑色的毛驢,老舊的木車;有綠的菜,黃的饃,熱的炕;有熟悉的聲音,有默默的父親,更有親親的媽。
如今,你睡著了,放下了所有的艱難不易,拋開了所有的不舍和牽掛。
媽,你真的不要兒子了嗎?
我多想再讓你的手輕撫我流淚的面頰,我多想再感受感受你看我的眼神,我多想重聽一聲你呼喚我的乳名,我多想再讓你給我掖一掖被角,我多想再看到黑夜里你為我留的那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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