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變化多端的時代,有些瘋狂的變化足以使人瘋狂。自古以來,豬價不穩,牛羊的價格比較穩,這與其繁殖的速度有關,一頭好母豬一年最多可繁殖三四十只后代,而羊就少多了,兩三個就不錯了,牛一年一個崽,雙胞胎很稀罕。但是近一個月來,不知為什么,羊價像是坐上了火箭,飚的足以讓人瘋狂。黑牛養了五十多只羊,基數相對比較大,所以黑牛感覺到了時來運轉,老天有眼啊,堅守了幾十年,這下像中了彩似地,發達了。內心極度的喜悅,黑牛還是不想讓它表現出來,依然按照幾十年的老習慣生活著。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富了一批人,沒富的人也在努力地追趕著,黑牛一直找不著北,經常在思考一個問題,咱不懶也不奢,既勤又儉,怎么老是跟不上形式呢?進入21世紀,生活的節奏似乎更快了,羊價一漲,這下黑牛想通了,都是運氣惹的禍。
雖然每天都很激動,晚上經常失眠,但沉穩的黑牛還是保持那極有規律的生活習慣。早上天不亮就醒了,穿衣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燃上一支“窄版猴”香煙,叼著煙去牛圈喂牛,然后給那只父親留下的白瓷茶壺里放一塊“人頭”茶葉,這茶葉書面上稱做云南沱茶,這種茶葉買回來時是一個半球型的硬塊,當地人稱其為“人頭”,泡茶時需要砸成小塊,如果不煮,就要用剛燒開的水去泡,否則茶味是出不來的。這時侯,妻子灶房那邊的水也就快開了,水開后,妻子會自己來把茶壺拿到灶房,灌好水又送過來,然后才去灌電壺。這種習慣是從父親那里繼承下來的,只不過煙和茶的牌子是幾個月前才升上去的,原來是“公主”煙,“春尖”茶,自從羊價開始瘋長以后,黑牛的資產便漲到了五六萬,生活品質也該稍稍提高了,但這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有人告訴他不提高水準便守不住財。等著水開的功夫,他會再次給牛添草。煙抽完,茶喝完,飯就好了,一放下碗,就把吃飽的牛栓到大門外的樹下,然后打開羊圈的門,把自己最心愛的羊領到自己承包的那片荒溝里,飲牛便是妻子洗完鍋干的事。早上的一切總是這么的機械,仿佛鐵打的流程。
到溝里后,羊便四散吃草,黑牛會習慣地坐到那棵大一點的椒樹下。望著眼前綠油油的草,白花花的羊,天雖然并不涼快,心里卻是美滋滋的。那年以每年200塊錢的價格承包下這片荒溝時,好多人都笑他是傻子,其實他當時也覺得傻,但那是爹的主意。他很崇拜自己的父親,因為在眾人眼里,他父親就是勤儉的代名詞,當然,他也是那樣認為的。父親只認一個死理,人生在世,只要把“勤儉”兩個字記牢,便有好日子,原來他有點不認可,父親一世勤勞,可離好日子總是慢一拍,如今看來,爹是正確的,他也找了一個原來不認可的理由,好日子就像這渭北旱塬的人們盼雨一樣,“人忙天不忙,終究有一場”,前提是勤勞。爹和他起早貪黑栽下的椒樹已經碩果累累了,更重要的是,由三四只羊滾雪球滾出來的如今這五六十只羊,現在值了大錢了。這幾年養羊的人少了,吃羊肉的人多了,羊價一個勁地上漲,這段時間是不可思議啊,一只中等大小的羊能賣1000多塊錢,這一群羊咋說也能賣個五六萬,他能不高興嗎?家里的房子早該翻新了,他計劃一步到位,兩層,不讓別人老看不起自己,不像有些人,地基是兩層的標準,只蓋一層,過幾年有錢再加一層,自己現在用時髦的話說,不差錢!
正當黑牛沉浸在甜蜜的滋味里盤算兩層樓怎么設計時,有人在他身后惡作劇地“嗨”了一聲,如同美夢被驚醒一般,他有點不高興,回頭一看,是二狗。
“喲,悠閑地很呀,楊樹桐樹下你不坐,偏要坐到椒樹下,品麻呀!”二狗見了人總沒個正經話。
“你來干啥?”黑牛疑惑地問。這二狗,又稱羊油,羊油這個詞有點輕飄飄不著實的意思。現在羊油可是忙人啊,整天騎著摩托車,拿著手機,據說還要買電腦聯網呢,豬、狗、羊、小麥、玉米,還有古董,只要是能買賣的東西,他都懂行情,給買家賣家搭個橋,便是他的職業,用時髦的話說,人家是經紀人。
“干啥,沒事就不能聊聊,也到你這椒樹下品品麻呀。”二狗這樣說著,升軍卻不這樣想,他知道二狗沒這閑工夫跟自己聊,雖是兒時的伙伴,但性格不同,這么多年來往并不多,今日能攆到溝里來,肯定有事。
“伙計,商量個事,來了個收羊的,賣幾只吧,價錢好呀,可以說是史上最高啊,是個機會呀!”二狗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啥?”升軍料到二狗有事,卻沒料到是這事,心里很不高興,“呼”地一聲站起來,頭差點讓椒樹上的刺扎了,“你說啥,賣羊?一個也不買,伙計,你看看,一個個膘肥體壯,等明年這時,那可是一大群啊,估計上百啊,賣了,說得輕巧,那不等于砸我的飯碗嗎,虧你說得出。”
“好好好,不賣就不賣,甭生氣,怒氣傷肝啊,你忙吧,我先走啦。”二狗不但懂牲畜,更懂人,黑牛的倔脾氣他是清楚的,所以沒必要再說你不要后悔的話,也沒有細講市場規律什么的,便匆匆離開了,其實二狗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但想到黑牛也算哥們,便帶著千分之一的希望來了,但絕不糾纏,他這個行當,有機會時,時間就是金錢,哪天晚上閑了再去給他講道理。
二狗走了,黑牛心里開始罵娘了,好端端的心情讓這家伙搞得很不是滋味。想打我的主意,靠邊,你走得快是正主意,再要給我上課,那可是尋著找罵,你就是有千條計,也斗不過我的老主意,賣羊,說的輕巧,那是要我的命啊,明年這時將有100多只羊,按現在的價格,只賣個五六十只,那兩層的小洋樓就起來了,還剩現在這么多羊;如果現在賣了,無疑于把一座小洋樓扔到溝里了。一想到小洋樓,黑牛的心情又好起來了,現在自己住的那三間瓦房據說快一個世紀了,在村子里已經很難看到那樣的房子,算是古董級的,拍清朝的電影絕對用得上。他燃起一支煙,接著開始盤算明年的新房咋蓋哩。
中午很短,在盤算中就過去了,午飯是妻子送來的,吃完午飯,下午天涼后,是要干活的,原來中午也是不閑著的,現在思想有點進步,張弛有度嗎,再說放羊也并不是純粹的休息。下午的活兒,無非就是修剪修剪椒樹的枝葉,鋤一鋤樹下的草,這些休閑式的活路總是那么地輕松,關鍵是心情好。
不知不覺,太陽壓山了,霞光下的羊群在黑牛眼里那是最美的景象,他再一次地欣賞了那美麗的景色,白的羊,綠的草,紅的霞,更重要的是,仿佛一座兩層的小洋樓海市蜃樓般地在眼前拔地而起,他滿足地撒了一泡熱尿,趕著羊往回走了。溝里本來是有羊圈的,幾面土窯,前邊圍個柵欄,但他總覺得不安全,賊總是撿貴的東西偷,再說,羊這么值錢,回去得補精料,而且天這么熱,要給羊補點鹽分啊。
到家后,把羊安頓好,就去拉牛回圈,喂完牛,把早上的茶葉倒掉,泡了新茶,然后打開電視,看陜西臺的《百家碎戲》,等著老婆回來做晚飯,一切還是那么地從容,規律。剛坐下,討厭的二狗又來了。“伙計,如果不說羊的事,坐下來吃煙喝茶,想說羊的事,別怪我不留情面,你現在就走人。”沒等二狗開口,黑牛先把話截住,心里還暗暗地罵著,你不揭尾巴我都知道你放啥屁。
“別,別,好人不咬我這上門的二狗,不說,不說,今日不談羊事,聊聊,隨便聊聊可以吧。”二狗并不死心,還是先坐下來和黑牛聊其他事,伺機尋找談羊生意的機會。聊了一會兒,黑牛的老婆翠花回來了,“喲,二狗也在呀,我正準備讓黑牛到你家去找你問油價哩,你這就來了,剛才從地里回來時聽人家說菜油漲到七塊五了,是真的嗎?”“屬實。”二狗只回答兩個字,翠花的心思他已經猜到了,為了能買幾只羊,他沒唱反調,違心地說出了自己相反的觀點,“得趕快多買點,恐怕還要漲啊。”“對呀對呀,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下午看見好多人都從鎮上大桶大桶地往回整,黑牛,明天一大早你就給咱買油去,買一大桶,40斤。”黑牛一想,是啊,多攢點,防止再漲啊,“買兩桶,80斤。”有點想讓二狗刮目相看的意思。二狗挖空心思,可惜黑牛只有一根筋,連正題都沒進。
第二天,黑牛從鎮上買回油,專門繞著走二狗門前,好像要給二狗證明自己說話是算數的,還正巧二狗看見了,只是皺了皺眉頭,“唉”了一聲,搖了搖頭,心里在嘀咕,說你頭大,你還說正長哩,無可救藥啊。
幸福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飛快,一眨眼,過年了,隨著黑牛的精心照料,羊漸漸多了起來,而不知為什么,羊價卻悄悄地跌了下來,黑牛那舒展的眉頭慢慢地又皺起來了,這可咋辦呀,眼看著兩層樓變成一層半了,再這樣跌下去,就成一層樓了,真是風云突變啊,終于有一天,他坐不住了,耷拉著腦袋去了二狗家。“伙計,這幾天有沒有收羊的客,我估計這羊價還要跌啊,我想賣掉一部分。”“咋,你想賣羊,現在不能賣呀,哥們,價錢已經跌得不夠本啦,我奉勸你還是挺一挺,反正羊是吃草的,這段時間你肯定不加料,沒啥成本,等價錢抬頭了再說吧。”二狗的話其實是好話,但黑牛就是不愛聽,總感覺二狗是在給他上課,在忽悠他,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說伙計啊,你是成心看我的笑聲吧,我不想賣時你讓我賣,我想賣時你又不讓我賣,一句話,這忙你是幫還是不幫。”黑牛的話說到這地步,二狗也只好答應幫他找買主了。
因為價錢特別低,二狗只幫他買了幾只羊,畢竟是從小穿開襠褲一起玩大的,雖然升軍是一根筋,他總想有機會給講講市場規律方面的東西。
轉眼又到了夏天,今年的雨特別多,老天爺擠著眼不停地下雨,把這十年九旱的旱塬地區的人們下得都開始討厭雨了。羊價還在跌,黑牛的羊也不回家了,晚上就在溝里的土窯里過夜,由于天雨路滑,黑牛好幾天都懶得去看。
雨下了整整44天,據老年人說,這是44年來時間最長的連陰雨。這一天,久違的太陽終于露臉了,到了下午,曬了一天的溝坡路不滑了,黑牛想起了和雨一樣討厭的羊,有心賣吧,太便宜,不賣吧,又要人操心,難啊!他來到了溝邊,往溝里一看,有點納悶,按理說這時羊應該在溝坡上吃草哩,現在咋一個也看不見?雖然陰坡處還有點滑,黑牛還是加快了步伐。快走到羊棲息的窯洞時,他傻眼了,連陰雨引起崖崩,羊棲息的窯洞已經不見了,估計是晚上的事,羊肯定全埋到里邊了。黑牛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一下子沒了意識。漸漸地,他開始重新感覺有了思想,他感覺自己從現在開始,一無所有了,不僅僅是窯塌了,天好像也塌了,但他還是有點慶幸,幸虧這時羊價不高,要不然損失更大呀!在這倒霉的地方他不愿多留,耷拉著腦袋回家了。
快到家時,遠遠地看見自家門口人很多,亂哄哄地,便加快了步子。到了家門口,黑牛只覺得兩條腿支撐不了自己的體重,癱坐到了地下,好在亂哄哄的人群中,他看到了妻子的身影,大概房塌的時候她在別人家,不然亂子就大了,他仿佛看見自己那三間瓦房轟然倒塌的情景,也仿佛看到溝里那崖崩的情景,他的心也徹底癱了,他看到那兩桶油已經面目全非地躺在墻角,好在沒有漏。
在二狗的帶領下,鄉親們趕天黑清理完現場,能用的東西都搬到了二狗家的一個空房子里,二狗媳婦給鋪了炕,黑牛就算暫時有了一個安身之處。
兩家人共同吃過了晚飯,二狗煮了一壺釅茶,給黑牛遞了一支煙,一起來到給黑牛準備的那間屋子里。在稀稀拉拉沒被砸壞的家什里,那兩桶油特別顯眼,塑料油桶被砸得非常丑陋。黑牛這才對二狗說了崖崩的事,并且告訴二狗現場很危險,不敢挖,還有再崩的可能。二狗沉默了許久,狠狠地抽了幾口煙,開始說話了。“伙計,天災誰也躲不過,我老感覺有點人禍的滋味,你想想,當初價大時我讓你賣羊,那不是害你,如果把羊全賣了,蓋一座房還用不完,現在羊便宜了,你再買些養著,你得災難會小得多,而且都在控制之中,不會像現在這么狼狽,雖然人把我叫羊油,但我這么多年日子過得還算差不多呀,憑啥呀,憑腦筋啊,你就是改不了那一根筋的毛病,勤勞沒錯,但不能只是身體上的勤勞,腦子更要勤啊,該賣羊時不賣羊,不該買油你要買油,到如今,羊沒了,現在油跌回了四塊錢,你那七塊五的油倒是全村最值錢的啊,這時候本不該說這話,我害怕過一陣子說你又聽不進去啦,現在是市場經濟,腦子里得有市場概念,賣跌不賣漲,買漲不買跌的觀念早該變變了。”
黑牛把手塞進蓬亂的頭發里,抓住頭發說:“哎,我聽不進好話,腦子只有一根筋,我這是活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