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漢有兩個兒子。老大已成家立業十幾年了,老二至今還是單身??烊乃?,高不成低不就的,讓老人很是操心。幸好年前才相的這門親,女方有了回音,老二也很樂意。爹娘有了準信,一開春就忙著為小兒子籌辦起婚事來。彩禮先如數送上,然后就急著張羅起婚房的事。馬老漢私下和老伴商議,先前老二蓋的是三間平房,人家女方沒看上,提出要樓房。否則婚事還得再考慮考慮。好不容易才說上的這門親事,總不能因房子的事泡湯吧??缮w樓又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來宅基地的事不好解決;二來花銷也太大。按他們眼下的財力確實難能達到。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原來的三間屋上再接兩間。這樣既省力又省錢。老伴說:“辦法是好辦法,就是老大那里不知行得通行不通?”馬老漢說:“又不讓他出錢,他有啥理由反對?!崩习檎f:“當初咱給老大家蓋的也是平房,到了老二這里卻改了規矩,就是你大兒子沒意見,你大兒媳婦那里也不好交代?”老馬心想也是,眼下的兒媳婦有幾個能和公公婆婆一條心的,何況房子的事是咱莊戶人眼中的頭等大事。可這事又不能坐等,無論如何自己也得找老大家說說看。能如愿更好,不能如愿再想別的辦法也不遲。
馬老漢找到兒子兒媳,說起此事。兒子聽了沒吱聲,卻去看媳婦的臉。女人先是愣怔了一下,又想了想,突然面帶笑容地說:“爹,你給老二接樓那是必須的。按眼下咱農村的習俗來說,誰家都是娶起媳婦蓋起樓。現在的生活好了,不比俺們結婚那會兒,能有個趴趴窩就相當不錯了。眼下再這樣寒磣就行不通了,而且一家跟著一家學,沒有不適,只有比似。爹,這樣吧,接樓的事情你老就看著辦,俺倆沒啥意見。只是俺家才買了小四輪,拉下的饑荒還沒還清,看來這事情俺是幫不上啥忙了,你老可別埋怨俺們啊?!瘪R老漢原本就沒指望老大家能出個仨瓜倆棗,只是希望他們別對這事打壩就算燒高香了。誰知大兒媳不僅沒反對,還這么通情達理。雖說后兩句有些不中聽,話音里帶有哭窮的意思,但總算沒讓自己白跑一趟。
老馬如釋重負地回到家里,將此事對老伴說起,老伴當時就皺起了眉頭。她埋怨老頭子將事情想得太簡單,就提醒他說:“你就只管相信他們的鬼話吧,以后有你好看的。這么多年還不知道嗎?遇事只要不讓他們掏錢怎么都行。別看老大的娘們嘴上抹蜜,可她肚子里卻有數的很。這會兒說的比唱的都好聽,等你真的把樓接好了,她一定還另有說法。到時候,你就等著人家跟你秋后算賬吧!?!崩像R說:“不會的,眼下老大跑運輸,媳婦在牛奶廠打工,他們小日子過得挺紅火的。我覺得他們不會那么不做人事,拿兄弟的婚房作攀比,跟咱們瞎掰扯吧!”老伴撇撇嘴說:“這事不好說,保不定她日后還真得要和你說道說道。不信,就等著瞧吧!”
一切都按著計劃行事,馬老漢請來包工隊,按工料五百元一平米的價格包給了他們。一個禮拜的時間,小樓就接了起來。下三間上兩間,樓下有院子,樓上有平臺,室內有裝修,外墻有鑲貼,比原先的平房氣派多了。另外買起馬,還得置起鞍,家具,家電,和結婚用品一樣也不能少。等婚事準備得差不多了,馬老漢手頭上的錢也花的所剩無幾了。沒辦法只好再東借西磨,去應付婚禮、婚宴、見面禮和改口費什么的一應開銷。就這樣努了個半死才勉強把新人娶進了家門。剩下的事是老兩口起早貪黑照顧好他們的幾畝地和賣豬賣羊還債的事情了。
頭兩年老兩口雖說累了點,苦了點,可沒啥閑氣生,日子倒也過的清靜。不想自打今年除夕夜老大家的一席話后,情況就不同了。她逼著老大三天兩頭的來找爹娘,弄得老兩口心煩意亂苦不堪言。原來年夜飯散場后,老大全家賴著不走,直到老二家兩口子走后,老大家的才張口對公公說:“爹,俺有事想對你說?!逼牌胖浪欢▉碚卟簧疲蛽屜日f:“有啥事非得今天說?大過年的,趕快回去歇著吧?!眱合眿D卻嘻皮笑臉地說:“娘,你別跟著打岔,天還早呢。平時俺也不得空,今天難得跟二老湊在一起。俺就是想跟爹拉拉呱,真的,不要緊的?!瘪R老漢怕她們娘倆一會兒話不投機再吵了起來,大過年的讓鄰居聽了笑話。就支使老伴帶著大孫子來喜和小孫女彩鳳去門外放炮仗,自己留在家聽兒子和兒媳說事。老伴見老頭不聽她的,只好不情愿地帶著孩子們出去了。
這時,老大家的趕緊給公公倒上茶,又讓男人給爹點上煙。這才裝著不好意思開口的樣子,吞吞吐吐又欲說還休。馬老漢說:“來喜娘,你有話就直說吧,一家人不要那么生分?!崩洗笠哺胶椭骸八麐專愀鄣闭f吧,用不著遮遮掩掩的?!崩洗竽镒舆@才說道:“爹,俺知道你老人家是天底下最通情達理的人了。俺也知道你最疼你的孫子來喜了??捎屑掳秤植坏貌徽f,我說出來,你老可別動氣。身體是主要的。”老大催促她說:“爹沒那么小心眼,你就爽快點吧!”她說:“爹,你看恁孫子老大不小的了,再過幾年都能說媳婦了。你看俺現在一家四口還擠在那幾間小屋里,村里人家像俺們這樣的已經為數不多了。俺們老這樣,連親戚鄰居都看不下去了。有人居然把閑話都說到俺的臉上了,弄得俺們在鄉親們面前都抬不起頭來,不知咋弄才好。”
馬老漢吸了口煙不緊不忙地問:“人家都說恁啥閑話了?”她裝著口無遮攔地回答道:“他們說老大跟老二不是一個娘生的,不是一個爹出的??纯捶孔泳椭纻€差不多,要不咋給老二家接樓,卻讓老大一直住在趴趴屋里不聞不問呢?”馬老漢一聽這話臉氣的一陣子咳嗽,這時,沒想到老大竟裝憨賣呆地問道:“爹,人家說的是真的嗎?我別真是揀來的吧?”兒子的話差點沒讓當爹的氣昏過去。
豈不知這正好中了兒媳的計。只見她裝作生氣的樣子對著男人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你個蠢貨,跟爹怎么說話呢!有你這么問的嗎?說你少腦缺鈣吧,你還不承認。你也看看,有誰像你這么二半吊子的,人家說閑話倒還罷了,你還跟著趁打熱胡鬧,硬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你說俺怎么找了你這么一個窩囊廢。平時吃鼻子屙濃不說,關鍵時候還少天無日的招人嫌!無怨人家都說你差把火,也不知這一家你究竟隨誰?”
馬老漢聽媳婦把兒子罵的狗血噴頭,肺都快憋炸了。他賭氣地說:“來喜娘,大年下你別鬧了,都怨我個老不死的沒本事行了吧!恁倆先回去吧,我也把話撂下,就是摔鍋賣鐵,盤地賣房,也得設法讓你們住上樓。這總行了吧!”老大家的聽了這話,就收起原先瞎公刁婆的做派,拉起男人就走,嘴里還說數落著他道:“憨貨,爹都答應你了還賴著不走,你真想把爹氣死不成!”于是,老大跟在老婆后面悄悄地撤了。剩下馬老漢獨自坐在屋里,逮著個煙猛吸起來,一口氣就就將剛點不久的香煙吞得幾近到了煙把……
老伴從外回來,見老馬臉色不好,地上還扔了一堆煙頭,就知是老大家惹的。這會兒,老頭正在火頭上,她沒敢多問,就拾掇拾掇先睡下了。后來馬老漢啥時上的床老伴也不清楚,她一覺醒來時,發現都夜半了,老頭子還坐在床頭逮著個煙不停地吸。就禁不住地問道:“你咋還不睡?有事明天再說唄。”馬老漢長嘆了一口氣說:“都說養兒防老,現在看起來是養虎為患??!”老伴見他流露出想訴苦的意思,這才向他問起:“怎么,剛才老大家的又跟你提出啥要求了?”馬老漢聽了又是一聲長嘆,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咳嗽。待到憋在喉嚨里的濃痰吐出后,這才將老大家兩口子怎么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給自己演了一出鬧劇的事說了出來。
老伴聽了就埋怨他說:“怎么樣,當初你要給老二接樓的時候,我說什么來著,果不其然中了人家的圈套了吧!這可怎么好?老二結婚時落下的饑荒咱剛算還清,這邊討債鬼又上催上門來,這日子還叫人過不?”說完她控制不住地啜泣起來。馬老漢正心煩意亂,這會兒聽到老伴的哭聲,又一次賭氣地說:“別哭了,大不了把咱老宅賣了抵他接樓的虧空不就行了嗎。我還不信了,活活的人能讓尿給憋死!”老伴說:“你瘋了,老宅子賣掉,咱倆住哪?總不能搬到荒山野湖里去住吧?”馬老漢說:“怎么不能?咱倆這把老骨頭埋哪不是埋。不行,咱就去地頭邊搭個大窩棚,能遮風擋雨還不就行了嗎。”老伴問:“那樣村里能同意嗎?”他說:“不同意也得同意,咱沒了屋,誰還能把咱怎么的?總不能讓咱睡到露天地里去吧!真那樣,這些家伙也太不吃人糧食了!”老兩口謀劃著,久久難以入睡。他們怎么也沒想到今年的除夕夜竟是這么守的歲……
過罷正月十五,這年就算正式過去了。馬老漢怕大兒媳再上門討債,就趕緊張羅著賣老宅的事。不想正和幾個有意要買的人家商討價格的時候,老大娘子竟迫不及待地逼男人多次來爹娘家催命。氣得馬老漢來不及再上抬價碼,就輕易地以三萬元價格出了手。馬老漢趁著房屋還沒交出,就去籌備材料,以看田的名義請人在地頭邊的高處,搭設了兩間草房。墻是挑的土墻,屋面用的是人家翻修老屋拆下的舊材料。這樣算來。也沒用幾個錢就解決了問題。這邊剛將窩棚搭建好,墻壁還沒干爽,老大又奉命找上門了。到了這會兒,馬老漢只好拿出賣宅子的一半錢交給了老大。娘含著眼淚說:“老大啊,回去給你媳婦說,這可是俺們賣老宅的錢,是俺看在孫子的份上才這么辦的。你們可得用在正道上。別都撒到牌桌上去了?!崩洗笠贿厬手贿吚硭斎坏啬弥X回去交差去了。
馬老漢聽了很是窩火,沒好氣地對她說:“來喜娘,為人不能太貪心了。你知道嗎,為了給你接樓,俺吧老宅都賣了,現在沒法子只能住到荒山野地里去了。”她聽了不僅沒惱反而笑著說:“爹,俺知道恁是為孫子,天下爺爺奶奶哪個不是這樣!為了香火不斷,連命搭上都不待眨眼的??赡憷现唤o這點錢讓我們拿什么去給恁孫子接樓呢?”婆婆一聽她又拿來喜說事,就說:“我們為了孫子,你們就不能為了兒子也拿出點?”大兒媳反擊道:“恁二老為恁大兒著想過嗎?俺跟著他撈著什么了?看看周圍的人家哪個老的不給兒女們置辦的像模像樣的。就恁大兒要啥沒啥,要不是省吃儉用,恐怕俺一家早就喝西北風去了?!?/p>
馬老漢見她無理爭三分的樣子,不想再跟她羅嗦了,就說:“這樣吧,我再給恁添五千。這總可以了吧!”老大聽了,慌不疊地就答應了。誰知他老婆卻不為其動容,只見她將嘴角撇了撇,不緊不慢地說:“爹,你也太大方了,張口又給五千。能不能把好事做到底,給個大頭整數?”馬老漢說:“我哪有那么多錢,賣房后,我又還了點債,還有搭窩棚的花銷,真的沒落下幾個。”大兒媳不以為然地說:“爹,你瞞誰呢,老二結婚落下的饑荒,你老賣了一頭豬三只羊,早就將虧空補得差不多了。這次買老宅得了三萬塊,刨去滿打滿算的打窩棚費用兩千元,你老手里最少還有兩萬八。給了我們一萬五,還剩下一萬三。所以依我說,你們留下三千塊備個急用什么的就行了,再給俺一萬塊算完事,不夠的部分我們添上。就算恁當老的盡點義務吧!”
二老聽了人家說得頭頭是道,條條在理,有心反駁,卻無法應對。有心人啊,真是替爹娘算計的秋毫不差。老伴這會兒反倒想開了,她對馬老漢說:“他爹,干脆咱好人做到底吧,加上那三千塊錢打總一起都給他們。咱們也別應什么急了,到時不行,喝藥也管,跳河也中。都這么把老骨頭了,還怕個啥?”就這樣,老人手頭所剩下的一萬三千塊錢又被老大家席卷而去。
這年夏天,大雨不斷,山洪襲來,老人的農田處在低洼處,地頭窩棚岌岌可危。風雨之夜,屋頂又被狂風卷走。無奈之下,他們搬回到小兒子家暫住。不想僅十來天的光景,小兒媳就開始閑話連天了。什么賣了老宅子幫大兒家接樓,弄得沒地住了,就跑到小兒家賴著不走,這算咋子一回事?還抱怨他們當初給老大錢的時候沒想著老二,眼下走投無路了,又想起二兒子了。俺們這不成了冤大頭了嗎?爹娘見老二家的也不明事理,自覺難以久留。不得已又想去老大家住幾天,待到雨季過后,再借款搭個窩棚。怎么說,還是單過素凈。不想那晚他們在老大家門前,喊了半天門竟然無人答理,更惱人的是,本來還有亮光的新樓房間里竟在老人們聲嘶力竭的叫門聲中,突然熄了燈。
這時,馬老漢兩行濁淚刷地滾了下來,他哽咽著對老伴說了句:“走吧,他娘。人家不待見咱們吶!”于是,兩個老人抱著行李卷兒在泥濘的鄉間土路上,跌跌撞撞,滑滑擦擦,一腳高一腳低地向著村支書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