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是個三十來歲的光棍，整天拖著一輛破爛的輾米機走東竄西的吆喝著生意。他給村民的印象，似乎永遠一臉的糠灰，洗也洗不干凈。有人說老劉你要把臉給洗干凈。老劉說天生的糠臉洗不了。說完嘻嘻的笑笑，臉上的溝溝壑壑一下子抖動起來。老劉的笑，像是帶著調皮的戲謔，一種玩世不恭的嘻皮。村婦見不慣老劉的不正經，說老劉你這個樣子誰家的媳婦會看上你，我們都替你發愁。老劉說你放心，天下女人多得是。

老劉雖然嘴上這么講，但心里是真的發愁了，三十多了，還是一房破屋，一輛老掉牙的輾米機，一身的土衣土褲，還一臉的糠灰，這樣下去別說娶媳婦，連母豬都看不上他。

于是老劉咬著牙買了一件藍色的的確良和一塊香皂。那天夜里他忙乎了，香皂被他洗了一大半，的確良被他試穿了十幾個來回。

這幾天老劉一直在我們村里瞎溜。該輾的米早被他輾完了，但他不走，見一個人就湊和上去，嘻笑著摸出口袋干巴巴的香煙，恭敬的遞上一根，嘴里說著大哥，你說我老劉上輩子又沒拈花惹草，咱得這輩子連女人味都聞不上呢。別人抽了老劉的煙，只得安慰他一番。但老劉不喜歡別人老是說些安慰的話，他想能給他來點實際的，比如有哪家的閨女要找婆家的呀。別人對老劉絕口不提這事。老劉察覺到了別人的眼神，他畏畏縮縮的讓了道。

現在全村人都秘密的知道只要和老劉提一提哪家閨女的事，老劉輾米一定不會收錢的。于是都挨家挨戶的找老劉輾米，并說些很遙遠的話。老劉知道人家那閨女實在是和自己搭不上邊，但他仍然不收錢。

我二嫂是個多舌又貪小便宜人。她找來老劉輾米，說如果真能幫你說了一門親事，那你怎么報答我呢。老劉一下子激動了，他說那我就賣了這輾米機，擺上一桌滿漢全席，用八抬大轎抬著你，炮仗給你放得震天響。二嫂說我用不著那個，只要你給我扯一匹大紅綢做衣服就行。老劉以為二嫂真能給他說上媳婦了，竟一下跪下來給她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驚得二嫂跳到一旁連說老劉這是發了瘋了。

二嫂本來只是想多占點老劉的便宜，她是隨口說說的。但哪知老劉當了真，還一遍遍的往二嫂家跑，一邊送這送那，一邊忙上忙下的，倒一下像成了二嫂的哪個親娘舅了。

二嫂被老劉感動了，但她很為難，你說哪家黃花大閨女會嫁給像老劉這樣的窮光棍呢。二嫂試著對老劉說你覺得死了男人拖家帶口的怎么樣？老劉臉憋得通紅，他說大嫂子你這不是讓我成了攪屎棍嗎？攪得自己臭哄哄的。二嫂生了氣說你這樣的人家還能高攀上誰，要說大閨女，本村就有一個，可不知道你有什么本事能讓她看上你。

二嫂說得是村里的鳳仙，鳳仙可是我們這方圓百里的大美人，她家的門檻兒都快讓媒人踩破了。二嫂這樣說是想讓老劉碰碰灰，用鏡子好好照照自己的糠臉。

老劉穿著嶄新的的確良在鳳仙家門口出現了。他給鳳仙家扛谷輾米挑米，里里外外全一把手。鳳仙的老爹倒是清閑了，端著個凳子在門口坐著，時不時和老劉搭幾句。

鳳仙給老劉輾米的錢時，老劉懦弱得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他說妹子我真不收你錢。鳳仙說為啥不收錢？老劉說就當我是孝敬老爹的。這話讓鳳仙糊涂了，鳳仙說你咱好好端端的要孝敬我爹？老劉說妹子你就別難為我了，不要給錢吧。

鳳仙的美驚懾住了老劉。

有一回老劉終于對鳳仙爹說了自己的意思，鳳仙爹一臉鐵青，但沒發作。這時正好鳳仙回家，她見桌上放著一匹紫紅的洋布高興得很，也沒問是誰送的就比劃著給自己做衣服。鳳仙爹剛要說什么，但瞥見老劉乞求目光忍住了。

這件事讓老劉仿佛看到了一線渺渺的希望，如果鳳仙知道那是自己送給她的洋布，還會做成衣服穿在身上嗎？如果她穿了，那她的心里是不是有了我老劉呢？

老劉這幾天魂不守舍的。他也不拖著那輛破爛的輾米機四處給人輾米了，而是穿著洗得干凈的的確良，臉上飄著香皂的香味，在鳳仙家不遠處瞎逛。

鳳仙果真穿著了老劉送的洋布做成的衣服。洋布上流淌的花色襯托得她像個翩翩的仙子。

鳳仙從老劉身邊走過，老劉心慌意亂的打了個招呼，鳳仙回頭對老劉甜甜的笑了笑。老劉崩潰的邊緣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老劉，是一個拖著一輛破爛的輾米機走東竄西吆喝著碾米的三十多歲的窮漢。他說妹子你嫁給我吧。

鳳仙杏眼一瞪，逃了。老劉愣了老半天，回過神來重重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整村的人都知道了老劉在追求鳳仙，他們都在偷偷嘻笑。

鳳仙的爹告訴老劉，你要是再來我們村，別怪我這把老骨頭跟你拼命。

老劉再也不敢在鳳仙家不遠處瞎逛了，他覺得自己侮辱了鳳仙。

老劉實在忍不住相思之苦。有一個晚上他來找二嫂，跪在地上求二嫂一定幫他給鳳仙帶封信，是他寫給鳳仙的情信。

二嫂死都不答應，老劉一個大男人就嗚嗚的哭了起來。二嫂說你如果膽大就把信直接塞進鳳仙家的門縫里。

第二天村里炸開了鍋，給人寫情信在這村里還是千百年來頭一回呢。老劉給鳳仙寫情信的事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神，說老劉信里的話是如何如何的肉麻，是如何如何的許愿，是如何如何的要把鳳仙捧在香爐上像神仙一樣供奉。這情信是從一個代筆的老秀才口中傳出來的。

老劉的名字一下子家喻戶曉。人們再稱呼老劉就不叫他老劉了，叫鳳仙的孫子。“鳳仙的孫子”據傳是老劉在情信里給自己的稱呼。

老劉再也沒來我們村了，也再不去輾米。他賣了輾米機，種了片密密麻麻的甘蔗林。

有一回老劉本家一個有名望的老太太過八十大壽，請了一個戲班子在村口唱戲。四面八方的村民都來看戲，熙熙攘攘的。老劉怕自己的甘蔗被人糟蹋了，入了夜就在甘蔗林外蹲守。

晚上正當村口的戲唱得響亮時，甘蔗林外突然冒出一對偷偷摸摸的男女，男的樣子看不清，女的老劉認識，那不就是鳳仙的身影嗎？他們飛快地鉆進了甘蔗林。剛開始老劉還以為他們是想偷一兩根甘蔗，但他很快明白了，鳳仙正和別的男人幽會，在自己的甘蔗林里。

聽說鳳仙快要結婚了，嫁的是鎮上一個有錢的闊少。老劉心里琢磨，那晚看到那個男人就是鎮上的闊少？

闊少的迎親隊吹吹打打的要抬走鳳仙的時候，鳳仙跳出轎，她喊你們不能抬走我，我……我的身子已是別人的了。

闊少當場給了鳳仙一個耳光，罵鳳仙是不要臉的婊子。

這好端端的黃花閨女，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殘花敗柳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鳳仙爹把鳳仙吊著打了一頓，要鳳仙招出來是怎么一回事。鳳仙說看戲的那個晚上被人奸污了。

村民憤怒了，個個義憤填膺的發誓要找出那個畜牲，但她們再看鳳仙的目光，已經變得古怪。

鳳仙一身血淋淋的，她有氣無力地說現在有誰愿意娶她就嫁給誰，就今天，時辰還沒過。

老劉沖上去說我愿意，我愿意。

鳳仙死死地瞪著老劉，氣得只說了個“你”字便昏了過去。

人們給昏了的鳳仙打扮了一番，叫老劉背回家。

老劉娶鳳仙的大喜日子，卻沒有一個人來恭喜他們。

鳳仙嫁給老劉沒幾天便一病不起了，老劉守在床前。鳳仙說劉大哥，你為啥愿意娶我這個殘花敗柳呢。老劉說我就是愿意娶你，一輩子給你當牛當馬。鳳仙說你不該娶我的，我和另外一個人商量好了，他來娶我的。老劉說那你怎么要嫁給闊少？鳳仙說我拗不過爹，不嫁闊少，爹就要死在我面前。所以我和另外一個人商量好了演這出戲，可他怎么就沒來娶我呢？鳳仙低低的抽泣起來。老劉說就是和你一起鉆進甘蔗林的那個男的？鳳仙說你都知道？老劉點點頭。鳳仙說那你告訴我他為什么不來娶我？他為什么不來？

鳳仙死了。

老劉也發了瘋，他整天拿著一把刀在甘蔗林周圍亂竄，嘴里念叼著：“你為什么不來，為什么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