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場,每天都上演著不同的故事,或是親人久別重逢的喜悅,或是離別的依依不舍。即使在平靜的面容下面,也經常隱藏著不一樣的驚心動魄。
那天,17歲的女孩將出國,家中四位至親一起送她到浦東國際機場。天空陰沉,細雨霏霏。行李六大包,做長輩的都舍不得讓那孩子自己拎到托運柜臺,但所有的人都明白,到加州轉機時,這六件沉重的行李,將不得不由這個單薄的女孩子獨自一人連拉帶拽,運到另一個托運柜臺,隨她轉機去紐約。
在候機大廳等候的這兩個小時,對孩子的父母來說,可能是一生中最漫長、焦慮和英雄氣短的兩個小時,空氣中充滿了小心翼翼的僵持感。孩子的媽媽一直緘默不語,只有爸爸和女兒間或交談幾句,說的也是說過幾百遍的話:“事到如今,已經來不及后悔。”
“我從來沒有后悔過。”
“都準備好了?沒落下啥東西?”
“沒落下,連那套理發推剪都帶上了。老爸,你還不相信你女兒的適應能力?”
隨后,我留心到一個細節:這孩子通過登機通道時,就沒有回一下頭。
這是一場注定不對等的目送,離去的人滿懷憧憬,送行的人失魂落魄又強裝鎮定。我目睹那個父親默默地擁抱妻子——中國人,也只有在這等“生離”的當口,才懂得用身體語言安慰他人吧。我聽到他反復說:“她連理發都會了,你還擔心什么?據說中國學生會炒一大碗蛋炒飯,就能在美國把來自五湖四海的留學生都hold住。”
妻子破涕為笑:“看看你的頭發,你女兒這手藝,能算出師了嗎?”
我這才注意到那位父親,一身儒雅裝扮,頭發卻理得像小兵張嘎——兩鬢青白,幾乎露出頭皮,中間部分的頭發卻像蘆葦一樣茂盛,垂下來的劉海還滑稽地攢出一個桃尖。
“看你說的,女兒不拿我這腦袋當冬瓜練手,還能拿誰的腦袋練手?你還說我,看看你這狗啃一樣的劉海……”
妻子撥開他的手,嗔道:“你不懂,這種犬牙交錯式的劉海是今年的大熱門,你沒有翻過時尚雜志呀?T臺上的名模,都是花了500美元才剪出這種調皮的效果。”
一語未了,做媽媽的忽然開始沿著候機大廳的落地窗奔跑,原來她看見停機坪的那頭,擺渡車已經在下客,她想離得稍近點兒,看著她的孩子登機,看看她有沒有回頭張望。
果然看到那女孩子,登機時她開始猶豫,甚至往下跑了幾級,往這邊看。當媽媽的明知她聽不見,仍然拼命敲打玻璃幕墻,幾乎引來了保安。然后那孩子似是硬起心腸,迅速鉆入飛機,看不見了。
兩分鐘后,爸爸的手機響了,孩子關機前發的最后一條短信到了,爸爸念給所有在場的家人聽:“雖然前程未卜,但是爸爸媽媽,別忘了這兩個月中,我學會了洗衣、做飯、修剪草坪,學會了拆洗被褥和窗簾、擺攤賣書、烘烤西點,并給你們理了最難看的頭發,我將憑借我在集訓課上學到的去應對所有的困境。請發笑臉給我,我只需要鼓勵。”
我目睹為她送行的親人都掏出手機發笑臉給她,在她獨自走向異國他鄉之前。精神上的斷乳是如此困難,就如同心上用血肉做的繩索被生生拽斷,但這一天終將到來,到了那一刻,請不要哭著走,一定要笑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