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你的最早的記憶,是在那個寒冷刺骨的冬天,你用大衣把我裹起來,然后抱上車。然后,我就被送到了醫院。那一次,我發高燒,引發肺炎,在醫院里住了七天。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就像一位母親。
然而,我對你一直存有恨意,因為媽媽是你逼走的。我無法理解大人之間的恩怨,卻知道沒媽的孩子是最可憐的。有一段時間,我簡直恨透了你,而你總是很愧疚地照顧我。現在想起來,心里一直很矛盾,不知道為什么,那股寒意一直揮之不去。
在我的記憶里,你的身影總和冬天聯系在一起。但可惜的是,溫暖的床、玻璃上的水汔、暖氣旁的小貓,這些溫馨的細節都與你無緣。記憶中,你總是很早地出門,拿著工具箱到很遠的地方干活。隨著大門關上的聲響,我一骨碌地爬起來。我怎能睡著呢?大雪幾乎堵住家門,一行深深的腳印靜靜地留在那里。這樣的天,你怎么不休息呢?我蜷縮著身體,跑到廚房,煤氣灶上的蒸鍋還熱著。每天早上,你在出門之前都把飯菜做好,等我起來的時候吃。爸爸啊……
空蕩蕩的屋子,一整天只有我一個人。我一邊寫作業一邊等爸爸,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可是他還沒有回來。他去哪干活了?中午吃的好不好?這么冷的天,他的手凍僵了嗎?無數個問號在腦海里形成,可是我又無能為力,只好在家里等著。這種等待已經很正常了,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突然,我被開門聲驚醒,爸爸回來了。我迫不及待地爬起來,出去迎他。他一臉疲憊,脫掉身上的大衣,然后關切地問:“你睡著了嗎?”“嗯。”“今天活兒多吧,怎么這樣晚才回來?”……我轉過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已經九點多了。
我從小就與你聚少離多,久而久之,和你也疏遠了,甚至對你產生一種無形的懼意。上中學以后,我們更難見上一面。我去了縣城,一個月回家一次,你也經常外出打工,偶爾能碰到一次。不知不覺的,我們之間形成了一面無法跨越的墻,誰也沒有主動去打破這種格局。在接你電話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應對著,從來不噓寒問暖。我知道你很辛苦,所以每次通話時都很乖,不惹你生氣就是一種孝順吧。我盡量按你的意愿來要求自己。因為失去了媽媽,我不能再失去爸爸。就這樣,在你面前又多了一個“我”!
即使如此,我仍然記得一些閃光的東西。記得你在除夕夜忙到很晚才回來,我當時很著急,就差點出門找你去了。記得你給我煮餃子的場景,到最后煮成了一鍋面團。我本以為對你的感情,只不過是一種血緣上的敬意,沒想到此時心里竟也帶著痛意的溫情。我輕輕地伏在你的懷里,淚水不由自主地滾下來,一滴又一滴。你最煩我流淚了,因為此事還跟我發過脾氣。你說:“生活不相信淚水,沒有什么跨不過去的坎兒,堅強起來!”看著你,我止住了淚水。那一刻,你摟住我,聽我哽咽地說:“爸爸,你能不能不要這樣累,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拼……”“可是,我們要生活下去呀!人活著就要有個奔頭,如果都偷懶了,那怎么會幸福呢?”
這個難得的瞬間就此永垂不朽,銘記于心。
再久遠一些,記得那個年少的我捧著一個透明的小罐子,里面裝著紙制的小星星。我把它送到你面前,對你說“生日快樂”。你接過禮物,臉上笑開了花。那種激動的表情,我至今還記得。那一刻,我發現你臉上的皺紋更多了。爸爸,你老了!我還沒有好好看看你一眼,你就已經銀絲滿頭了。不久后,我在你的小車上發現了一個玻璃罐,里面裝著七扭八歪的小星星,竟然晃紅了我的雙眼。
時隔九年,有些往事已經淡去,有些人也在視線里消失。經歷了挫折,承受了苦痛,我變得更加堅強。如今,你已經不再拎著工具箱給人家打工了。你也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只是,你的辦公室搬了又搬,房間大了又大,身邊的人換了又換。一路走來,你吃了不少苦頭。但是,那個玻璃罐一直被擺在辦公桌上。里面的小星星已經泛黃變舊,可是模樣依舊可愛。那個陽光并不刺眼的午后,我竟被小星星弄得淚流滿面。那滾燙的淚水流進心里,讓我找回了從前的感覺。
再早呢?估計這已是記憶的源頭,再也無法前行了。當年,我是一個一到冬天就必去醫院的小孩。生病時,渾身發熱的那股難受勁兒至今還記得。于是就出現了開篇時的那一幕。那天,你叫來車,用大衣把我裹住,然后抱上車。去醫院的路上,你用溫熱的大手撫摸我的額頭,還時不時地為我拉緊大衣,塞好衣角。“爸爸在這兒,別怕,別怕!”在你一聲聲的話語中,我昏沉沉地睡去。明明是刺骨的寒風,在你身旁竟沒覺得一絲寒冷。
怪不得你總是帶給我冬天的感覺,我至今才發現,那一個個瞬間都埋藏在皚皚白雪之下。我們不愧是父女,連表達情感的方法都如出一轍。我們表面上對現狀波瀾不驚,心底卻已經波濤洶涌了。我不向你撒嬌,你也極少寵我。但我知道,這一片片閃光的碎片,終將化作幸福的利刃,刺破我們之間那道無形的隔閡。
爸爸,我是這樣地愛你,用這樣生澀的感情來表達。這一個個難以磨滅的時刻,我怎能忘掉呢?直至今日我才明白,這是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愛呀!
爸爸,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