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李小莫第一次走進我的心理咨詢室就要求給她做催眠。我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她吃驚地看著我,說:“難道醫生不應該滿足患者的需要嗎?當然也包括你們心理醫生!”
我站起來給她倒了杯水,說:“問題在于,我是心理咨詢師,而不是心理醫生。兩者有本質上的不同?!?/p>
李小莫用手緊緊地抱住杯身,幽幽地問:“你們不是經常通過催眠術幫助失憶的人恢復記憶嗎?我想記起一些忘掉的事情,非常想!”說完,她用祈求的眼神望著我。
大凡走進這間心理咨詢室的人都會用這種充滿信任和渴望的眼神望著我,可今天我卻有些招架不住。這是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干凈、透明,還有些天真,一個接近40歲的女子能擁有這樣一雙眼睛,本來是一件非常美麗的事情,卻偏偏讓我感到不安。我迅速調整了狀態,認真地告訴她,如果她真的有所謂“失憶”癥狀并因此影響了正常的生活,那么我可以幫她;但是否采取催眠術,我要視情況而定,而且前提必須是她要真實地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
李小莫很堅定地點頭,并預約了下次就診的時間。她走后,我拿出鏡子照了很久,發現自己這雙26歲的眼睛里竟然沒有了李小莫那樣的清澈和天真,反而充滿了顧慮和疑惑,原來我剛才的不安竟是種自卑,我不禁笑了起來。
下午我把這件事說給喬生聽,他也笑:“你天天腦袋里想那么多東西,哪還透明得起來呀,傻瓜!”我站在他身后,邊給他拿肩邊說:“我也不知道怎么會跟一個大我十幾歲的女人的眼睛較勁,你說我是不是有點未老先衰啊?”喬生抬手把我擁到他懷里說:“傻丫頭,你還沒長大呢怎么衰?。课业没厝チ?,今晚還要到她媽家去。別想那么多了好嗎?”我點了點頭,于是喬生笑著吻我的臉頰,與我道別。
空當的房間又只剩我一個人了。三年來一貫如此,每個星期二的下午我都不會安排病人,在家等著喬生。我們會互相說一些事情、看影碟,或者做愛。如果他的妻子不在家,他也會留下過夜,不過這種機會只是偶爾的偶爾。大多數的時候,我都是像這樣聽話地看著他離開,然后一個人看日出日落。
第二次
李小莫告訴我,她和丈夫感情很好,結婚十年,幾乎沒有紅過臉。雖然李小莫不能生育,可丈夫從來沒有怪過她,相反待她格外的好,這讓她一直心存感激。
但她一直很介意一個細節,那就是她的丈夫在跟她一起逛街時從來不走在她左邊,這讓李小莫一直耿耿于懷。因為只有當一個男人把你當作最愛,才會總護在你的左邊,為你擋去車輛和危險,那他對你的愛才是發自內心的,如呼吸一樣的自然。
李小莫的丈夫卻一直沒有做到這一點。
“單憑這一點,你就否定了他對你的愛嗎?也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p>
李小莫長長地吐了口氣說:“愛可以分很多種。其實我知道他的右手邊一直有一個女人,正因為這種無意識的行為,才讓一左一右有了本質上的區別,那才是他的最愛?!闭f完,她看著我。
我想迎上她的目光,卻觸電般地躲開了,仿佛跟她丈夫在一起的人就是我,可能所有第三者的心虛都是一樣的吧,于是我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你繼續說?!?/p>
“我一直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女人,贏取了我丈夫內心深處的愛。直到一年前的一天,我去找丈夫下班,可就在那天我失去了四個小時的記憶,從過馬路直到醒來躺在醫院,這四個小時里我看到過什么,怎么暈的,怎么被送進醫院——統統都不記得了!醒來時就看到丈夫在身邊,他好像哭過,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哭,除了失去這幾個小時的記憶,我沒有任何問題??晌铱傆蟹N感覺,在那四個小時里,我一定看到了什么,而且肯定與我丈夫有關。我查過書,這可能是一種‘心因性遺忘’,對嗎?”
我點頭。的確,如果她的身體上沒有任何器質性的病變,那么極有可能是因為她看到了一些自己不愿看到的畫面,所以潛意識里會把這些畫面隱藏起來,不被記憶,也就是她說的“心因性遺忘”,而且她也預感到,這些畫面與她丈夫和那個女人有關。
李小莫再次祈求地看著我:“我聽說你專門在奧地利進修過心理學,雖然催眠術在我們國家還沒有起步,但你一定可以幫我,對嗎?”
我答應了李小莫。這的確是幫助她擺脫焦慮的惟一辦法。
送她走后,我還陷在剛才的談話中。我回想這些年里交往過的男子,想找出一個總站在我左邊,真愛我的人,卻一個都想不起來。最后只剩下喬生,卻讓我不禁自嘲,我們是兩只偷情的鬼啊,哪有機會一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一次,是的,只有那一次,我意外地懷上了他的孩子,去做人流,他執意要陪我一起去,我不肯,怕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就在樓下堵住了我,小心翼翼地陪我走過兩條街?,F在回想,他還真是走在我左邊的,一路無語,卻勇敢地把我緊緊摟住。其實我倆都想把這孩子留下,他愛孩子如命,我愛他如命。但我可憐的孩子,卻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錯誤的父母,于是只能化作利劍,在我倆的心里劃上兩道深深的傷口。然而就在我爬上冰冷的手術臺時,喬生接到一個電話,說他的妻子出了點急事。我叫他快去,他不肯;直到我威脅他再不走就永遠也找不到我,他才答應離開。走到門口,喬生再次回頭,我沖著他笑,他卻望著我哭了。當這個38歲還沖我流眼淚的男子完全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的淚這才伴隨著渾身撕心裂肺的疼痛,洶涌而下。
第三次
今天是跟李小莫約好做催眠的日子。她提前了半小時來到我的工作室,跟我的助手聊了會兒天,我的治療準時開始。
李小莫是個極易受暗示的人,在特定的環境條件下,她隨著我的暗示性語言很快進入了催眠狀態。
“那是一條你非常熟悉的馬路,每次你都要穿過它到達你先生的單位,對嗎?”
“是的,這條馬路不寬,車也不是很多?!?/p>
“你平靜地走著,準備要到哪里去呢?”
“我去等我丈夫下班,準備讓他陪我到超市買點東西。”
這時我發現李小莫的眉頭皺了一下,神情也不像剛才那么放松,于是我問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人?”
“我看到了馬路對面有一男一女,像是情侶的樣子。”
“他們在干什么呢?”
“在走路,男人摟著那女人在走路?!?/p>
“你怎么會注意到他們呢?”
“因為那男的我好像認識?!崩钚∧袂榫o張,充滿了不確定性。
“你再看仔細一點,那男的是誰?”
“……是我丈夫,沒錯,我看清了,是我丈夫!”李小莫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眼淚同時流了下來。
“你怎么了?還看到了什么?”
“他走在那女人的左邊!我的丈夫,一直護在那女人的左邊,而那個女人——竟然不是我……”
“你看到那女人是誰了么?”
“我在看……可為什么我越使勁想看清楚,她就變得越模糊……她到底是誰?是誰?!”
李小莫猛然醒了過來,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臉上還殘留著淚痕。我輕輕地問:“你還好吧?”她這才意識到我的存在,望著我說:“我的話果然應驗了,可我還是沒看到那個女人是誰。我們再來一次好不好?”
我搖頭:“不可以。這種治療方法不允許,你的身體也不允許。其實那個人是誰并不重要,關鍵是你知道了那天發生了什么;我還希望你能明白,你之所以要把這個畫面在潛意識里隱藏起來,是因為那是你不愿看到的,說明你很愛你的丈夫;而更重要的是,現在以及將來他仍然守候在你身邊,說明他是個負責任的男人,也只有愛你,才會對你負責任?!?/p>
李小莫閉上雙眼:“他是很負責任,對我的好也沒有絲毫改變??晌也恢雷约哼€能不能承受……”
第四次
三天后,李小莫又來找我。她在外面一直等我接待完所有的病人,才走了進來。她的目的很簡單,想再做一次催眠。出于專業,我拒絕了她。她從包里拿出一張診斷書,放在我面前說:“其實我一直沒告訴你,兩個月前我查出了患有卵巢癌,而且是惡性的,醫生說只有半年的生命。我沒有告訴我的丈夫,不想讓他分擔這種痛苦。可是,這輩子我沒盡到一個好妻子的責任,連個孩子都沒能給他留下,所以我想找出我丈夫最愛的那個女人,然后讓他們在一起,好彌補我的愧疚。楊彤,我時間不多了,求你再幫我一次,這是我最后的心愿?!?/p>
她的話刺痛了我心里最柔軟的部分,于公于私,我都無法拒絕一個站在生命盡頭的女人那種深明大義的愛。
拉上窗簾,關掉電話,我再次指引李小莫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個地方。
“你能看到那個女人的臉嗎?”
“看不清,但她很年輕,二十幾歲的樣子?!?/p>
“你再走近一點,看仔細一點,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但好像又見過……在哪見過的?”李小莫皺起了眉頭。
“也許你還能看清楚一點……”
過了很久,李小莫忽然抓緊了衣角,神情緊張:“是的,我可以看清,可以看清,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猛地坐起來,喘著粗氣。我遞上一杯水,習慣性地問道:“你還好吧?!崩钚∧坎晦D睛地盯著我,很長時間才說了句:“謝謝你,楊彤?!?/p>
后來
后來李小莫再也沒來過。我讓助手把她的咨詢記錄歸了檔,但常常會想起她,不知她的病怎么樣了,也不知她是否了了心愿。那天她說她看到了那女人的模樣,卻沒有說出是誰;可我想無論是誰,如果知道了李小莫的這番良苦用心,定會無限的感激和感動。
而在這之后,我的生活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喬生竟然被他的妻子要求協議離婚,理由是她要出國,不想再回來,而她明知道喬生不可能離開這里。于是我順理成章的結束了第三者的生涯,在兩個月后嫁給了這個走在我左邊的男人。
可就在婚后不久的一天,喬生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從那天起,他的情緒變得低落起來,人也非常的忙碌,卻什么都不跟我說。本來我不想多問,可有一天夜里我竟發現他在偷偷地哭,終于忍不住問他。他這才告訴我,原來他的妻子并沒有出國,而是在離婚后躲起來治病。她早在半年前就查出患有卵巢癌,卻一直沒有告訴他!直到上個星期,病魔終于奪走了她的生命,這幾天喬生就是在料理她的后事。
聽到這些,我頓時失去了知覺,瘋了一樣要喬生立刻帶我到他妻子的墓地去。
站在墓前,我淚流滿面。
墓碑上赫然刻著:愛妻李小莫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