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89年,康熙年夜帝第二次巡游江南,在揚州平山堂行宮召見了和尚畫家石濤。對此次召見的顛末,汗青記錄年夜致如斯:在浩繁被召見者中(他們年夜多為江南文假名流)康熙一眼認出石濤,喊出了他的名字。五年前,石濤掛單南京長干寺,恰逢康熙第一次巡游江南途經該寺,石濤和寺里僧眾一道恭迎接駕,與康熙有過一面之緣。康熙年夜帝貴為皇帝,日理萬機,見識過的人物如過江之鯽,不可勝數,要記住一名只有一面之緣的人物其實不輕易。故此,五年以后再次相逢,當康熙一眼認出石濤而且喊出他名字的時辰,石濤被寵若驚,備感僥幸,就地揮毫潑墨繪制一幅《海晏河清圖》獻給康熙年夜帝,以歌頌康熙年夜帝和年夜清帝國的偉年夜功勛。這還沒完,召見竣事后確當天晚上,石濤還難以安靜,作詩兩首,再次歌頌康熙年夜帝,記實下本身被寵若驚、感謝感動涕泣的表情。
在中國繪畫史上,這是一次馳名的召見,也是一次布滿爭議的召見。對敬佩康熙年夜帝的人們,他們以為此次召見,對石濤繪畫身手的進步有著不成輕忽的感化。由于在此以后,石濤搭上了康熙回京的順風車,作為天子的高朋進進京城的焦點藝術家圈子,得以和王原祁、王白石等那時的畫界泰斗商討身手,年夜長了見識,年夜開了眼界,才創作出了《搜盡奇峰打草稿》如許的驚世佳構。恰是由于此次會面,石濤才有了京城之行,得以印證本身的身手,取得了真實的自傲,導致他回到揚州以后,畫風年夜變,臻于化境,得以躋身于中國古代偉年夜畫家之列。對厭惡清代天子和滿清王朝的人來講,身為前朝年夜明靖江王朱守謙十世孫的石濤,在此次召見中不但沒有吐露出涓滴亡國之痛,祖國之思,反而對康熙年夜帝感恩感德,卑恭屈節,極盡恭維阿諛之能事,對這人們很有微詞。滿人的年夜清帝國奪了年夜明的山河,石濤作為年夜明皇室后裔,居然親手為康熙年夜帝獻上《海晏河清圖》,不是明擺著認可本身祖上沒把山河治理好,這才易手于年夜清,在新朝天子手中四海泰平承平、一片清明嗎?石濤如許做,的確是屈辱祖宗!如斯無恥不肖之人,怎樣配得上一代偉年夜畫家的稱號?
如許的爭辯其實不奇異。對一小我的評價,擅長知禮節是中國的良好傳統,汗青上的馳名人物,他們的平生形跡,常常免不了被后人用禮節的道德標尺測量過來、測量曩昔,作為馳名畫家,石濤天然免不了如許的測量。可熱中于這類測量的人們,凡是有這么一個錯誤謬誤陋于知人心,在禮節的標尺與線條所勾勒的一名汗青人物的道德肖像中,他們不屑,也沒有能力往刻畫那位人物的心靈圖象。好比,對石濤,對他和康熙年夜帝的此次會晤,他們沒法想象兩人在揚州平山堂的密屋中,曾有過這么一次不為外人所知的談話。
據石濤的一名門生所說,那次談話,教員晚年的時辰曾和他屢次說起,但卻叮囑他不成與外人性之,也不克不及寫進任何別史筆記。對后面一條,那位門生謹記在心,終其平生,未著一字記實。但對前面一條,那位門生固然服膺于心,但仍是不謹慎說漏了嘴,不知怎樣,就傳到了此刻。
據那位門生所說,教員石濤晚年追思,那次談話,是從教員的出身說起的。
康熙:師長教師,這里沒有外人,我們可以好好說措辭。揚州那末多名流,知道朕為什么零丁召見你嗎?
石濤:圣意不成妄測,臣僧實不知曉。
康熙:估量你也不知。若是朕沒記錯的話,你的父親可是前朝靖江王朱守謙的九世孫朱亨嘉?
石濤:不瞞陛下,恰是。
康熙:這么說,你是前朝年夜明皇室后裔了?
石濤:疇前是,現在不是。
康熙:此話若何說?
石濤:全國鼎革之時,縱使國破家亡,但臣僧只有三歲,渾然不覺。臣僧只知跟著一名公公,進了一座寺廟。待臣僧稍稍長年夜了一點,傳聞昔時那些工作,固然起頭的時辰也很悲切,但那些工作究竟結果早已成為前塵影事,與臣僧再無關系,所以也不怎樣掛懷。正所謂曩昔之心不成求,削發之前,臣僧為年夜明皇室后裔,削發以后,臣僧法名元濟,法名以外,臣僧又自號年夜滌子、清湘白叟、清湘陳人、清湘遺人、粵隱士、湘原濟山僧名號只是皮相,臣僧之心不著皮相,只隨行云流水,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康熙:師長教師之言甚是。全國鼎革之時,師長教師懵懂年幼,亡國亡家之事雖堪悔恨,但已經是前塵影事,天然不像與師長教師同宗的那位叔父一般,掛懷切齒。
石濤:不知陛下說的可是八年夜師長教師?
康熙:恰是。你那位叔父朱耷師長教師,朕也想見識一下,討他一兩幅翰墨,可他的畫,所謂墨點未幾淚點多,對朕和朕的山河可沒甚么好感,朕可不想自討敗興。
石濤:八年夜師長教師人品畫技,全國奇盡,臣僧瞠乎其后。全國鼎革之際,八年夜師長教師可不像臣僧只有三歲,而是十九歲。所見所聞,所感所受,天然與臣僧年夜為分歧。陛下乃萬世難逢之一代圣主,氣度氣宇卓然非凡,對臣僧那位叔父還看海涵。
康熙:那是天然。若一名落發人都容不下,朕的山河里又若何容得下全國人?容不下全國人,又怎樣能讓四海賓服,萬方來朝?
石濤:陛下圣明,賴陛下洪恩,臣僧等輩能茍延人命于本日。
康熙:師長教師言重了。你們朱家子孫能活到本日,其實不滿是我的恩義,還有先皇的恩義。師長教師試想,我們滿人進主華夏,奪了漢人山河,心中有恨的又何止是你們姓朱的一家?我愛新覺羅一家要想成為全國共主,讓全國海清河晏,永享承平,只有推恩全國,才能整理人心。對你們朱家后人施恩,就是對全國漢人施恩。不管漢人滿人仍是甚么人,只要不反,就是年夜清的好臣平易近。
石濤:陛下圣明。
康熙:回到適才的話題,師長教師可知朕為什么零丁召見你嗎?
石濤:還看陛下昭示。
康熙:朕想和你談談山河。
石濤:談山河?
康熙:恰是。實不相瞞,朕為什么五年前在南京長干寺見你一面就可以記住?你是年夜明皇室子孫,朕見你之前早已知曉,見了你哪能記不住你呢?朕可沒那末笨!俗語說,山河輪番坐,明日到我家,我年夜清山河之前的主人是你們朱家,你們朱家后裔,朕每小我都得記取,朕的子子孫孫也得記取。五年前見你,朕就好奇,你對朕和朕的山河,會是一種甚么心態?朕發覺,師長教師仿佛對朕和朕的山河沒有涓滴芥蒂。朕很好奇,朕一家奪了你們朱家山河,莫非師長教師心中真的沒有一點恨意嗎?
石濤:陛下如斯以誠相見,臣僧只好坐臥不安,以誠相答。正所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全國鼎革之際,臣僧固然年幼,但并不是完全懵懂蒙昧,亡國亡家之痛,心中怎能涓滴沒有?臣僧長年夜以后,聽故老們談及昔時恨事,痛又加倍,冤仇也隨之增加。但臣僧已落發,修習佛法,心里知道如斯悔恨,乃是心中魔障,必需放下消弭,不然不得事實平和平靜。臣僧知悉全國之事,一切都是人緣。凡是有為法,一切如海市蜃樓,皆不真實。四年夜皆空,一切法塵影事都逃不外成、住、壞、空,生、住、異、滅的無常秘訣,又況且一朝一代一家一姓的全國山河?兩百余年前,朱家奪年夜元山河建年夜明王朝是人緣,數十年前,全國鼎革,我朱家掉山河,年夜清進關定鼎華夏得山河,也是人緣。既然都是人緣,又何恨之有?
康熙:佛法的事理,朕也略知一點。理雖如斯,可是可否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師長教師莫非真的毫無一絲掛懷嗎?果真如斯,師長教師又是若何做到的呢?
石濤:不瞞陛下,臣僧實無掛懷。
康熙:師長教師是若何做到的?莫非僅是修習佛法那末簡單嗎?
石濤:除修習佛法,臣僧還修習山川畫藝。
康熙:煩請師長教師細說。
石濤:修習佛法不過是課誦、持戒、閱躲、參禪這些工作,想必陛下也有耳聞,臣僧沒必要多說,仍是和陛下說說修習山川畫藝吧。
康熙:甚好!山川畫藝,朕也略知一二,可不曾領略此中三昧,悉愿聽聞。
石濤:全國山川,并不是翰墨中的山川,翰墨中的山川,也非全國實有的山川。但是,翰墨中的山川,也不離全國的山川。年夜凡修習翰墨山川的人,都離不開這兩個路子:其一,不雅賞前人翰墨里的山川,體味前人心中的山川;其二,不雅賞全國的山川,體味本身心中的山川。其一沒必要多言,不過就是不雅賞前代的山川翰墨,領略此中繪者的筆意。后者卻年夜有可說,若不是親歷全國的山川,不成得全國山河的真意,也不成得筆下山河的真趣。
康熙:有趣,何謂親歷全國的山川,得全國山河的真意?
石濤:臣僧早年削發,流離失所,展轉廣西、江西、安徽、江蘇、浙江、陜西、河北等地,雖吃過很多苦頭,可也到處為家,飽游奇山,浸淫麗水,年夜慰心懷。為了領略山水韻味,每到一山川奇崛之地,經常進山很多天,衣履破爛,餐花食露,形容有如山中鬼怪,只求與山一體,以便體味山川的脾性。在山中,臣僧有時行走幽谷,逐水而行,時行時停,四周盤桓留連;有時四周登臨覽勝,危坐于山顛一石之上,凝然不動,不雅察天光山色朝暮晴雨的轉變。起頭的時辰,臣僧也曾步元朝年夜畫家黃公看的后塵,每次進山,都攜帶一只皮郛,里面放置翰墨畫具,每碰到心為所動的名勝,就掏出畫具,展紙磨墨,模寫草稿。浸淫山川日久,今后再進山,則沒必要再攜帶那些玩意。每次得遇山川之奇景,臣僧都緊緊模寫于心中。數十年下來,臣僧搜盡全國奇峰盡水,盡躲之于內心。每當臨紙作畫,心中山川如波瀾云影,澎湃而來,隨心取用,信手拈來,取之不竭,用之不盡。
康熙:師長教師所言極是,年夜凡研習翰墨山川,年夜致如斯。可師長教師并未道出若何得全國山川的真意。莫非所謂山川的真意,就是臨池作畫時胸中涌來的無數山川形跡嗎?全國山川,朕也游歷很多,如斯的形跡,朕胸中也有,朕若何就不克不及將它們畫出來呢?
石濤:陛下治理全國,勞心煩神,雖對圖畫有所瀏覽,但并未專心于翰墨,缺少習練,心不克不及使手,手不克不及應心,心手不克不及響應,故此心中雖有山川,下筆之時卻不克不及將山川形之于翰墨。
康熙:這個理兒朕也大白,朕于圖畫,雖有瀏覽,可確切缺少習練。朕的工作太多,沒那末多工夫可消磨于圖畫之上。再說,朕可不想做宋徽宗,陷溺紙上山河,卻弄丟了全國山河。不外,師長教師猜度,以朕之才,若習圖畫,勤于習練,可否心手響應,成為圖畫高手?
石濤:陛下天縱雄才,若勤于圖畫,成為高手生怕不算太難。
康熙:朕若專習圖畫,比師長教師若何呢?
石濤:恕臣僧直言,打理山河,陛下是盡頂高手,陛下若專習圖畫,生怕仍是比不上臣僧。
康熙:為什么?
石濤:陛下聰慧悟達,若專習圖畫,成為個中高手自是不難。但如果要成為高手中的頂尖高手,則需要悟透山河。
康熙:師長教師安知朕不克不及悟透山河?
石濤:恕臣僧直言,陛下為山河所縛,故不克不及悟透山河。
康熙:朕若何為山河所縛?
石濤:篡奪山河不容易,掉往山河卻易。陛下為全國一代圣主,不但要為本身坐穩山河,還要為子孫兒女坐穩山河,繼往圣之偉業,開萬世之承平,天然要竭盡心思,費盡移山之力,故陛下不能不為山河所縛。
康熙:師長教師所言極是,眾人只知坐山河的益處,不知坐山河的難處。坐山河的苦處,非言簡意賅所能道盡。眾人只知朕為全國山河的主人,豈知朕亦為全國山河的階下囚,朕實為山河所縛!然若何不為山河所縛,還看師長教師賜教。
石濤:悟透山河,便不為山河所縛。
康熙:若何悟透山河?
石濤:悟透山河,先要掉往山河。
康熙:掉往山河以后呢?
石濤:還要放下山河。
康熙:哈,師長教師妙論,若何掉往山河,又放下山河?請師長教師細說。
石濤:臣僧祖上自太祖洪武天子乘時之亂,奮起于草澤,篡奪山河,坐山河,曾竭盡心思,費盡移山之力。然我朱家自太祖洪武天子起頭,數代帝王子孫當中,固然也有鐘情于圖畫的,但卻罕有真正精于圖畫的人。此中雖有諸多人緣,但皆因坐山河,陷溺于山河,自覺得山河為我一家的私物,而生出各類貪戀狂妄,不克不及悟透山河。待全國鼎革之時,我朱家掉往山河,子孫流離失所,惶惑如漏網之魚,歷經亡國掉家之年夜痛,才起頭領略到山河的一點點真意。之前坐山河,自以山河為我家囊中之物,經常漫不經心。掉往山河以后,才知山河的寶貴,愛之極,痛之極,恨之極,悔之極,才細心考慮揣摩山河,起頭稍得知山河的一些真脾性。即使如斯,仍是未能體味山河真實的妙味。為什么?只因心中并未放下山河,仍以山河為掉往的私物,故而哀痛悔恨,陰圖光復,然我年夜清邊境廣寬,根底安定,文治武功,遠甚前朝,復之無看,又增加十分悲切悔恨。由此,面臨全國山川,不管若何奇崛絢麗,都不外平增愁緒,嘆之何如,縱良辰美景,不外虛設,無一處不是染血染淚之物。如斯,也是為山河所縛,不克不及得山河的三昧。
康熙:那放下山河以后呢?
石濤:放下山河以后,就起頭知道山河本身為山河,乃六合宇宙的山河,非為一家一姓的山河,也非一朝一代的山河,而是亙古不變的山河。全國山河,之前朱家不曾有,本日新朝不曾得。全國承平之時,山河之色不曾增;全國疲困之際,山河之美不曾減。山河亙古而在,不因人興,不為人亡。如斯,才可以用泛泛心不雅照山河;如斯,所不雅照的山河才能不染不雅者的私欲,才能顯現山河之為山河的安閑之美、本質之態;如斯,習翰墨山川的人,才能以自由安閑的心來體悟山河,描畫山河。想我朱家從起于草澤奪得山河起頭,固然歷代不乏習練圖畫的人,但年夜多心為山河所束厄局促,兩百多年間,幾近沒有甚么人能真正體味山河的真性。若以一家的人而論,我朱家花了兩百多年工夫,對山河得而復掉以后才始有人真正放下山河,熟習山河,悟透山河。山河之于人,和世間很多事物一樣,有時具有反而沒有,掉往反而獲得,掛在心上反而不知其味,放下心后反而得品此中三昧。我朱家舊日雖有山河,而心,實不得山河;本日掉山河以后,反而有人心中得山河,故此我朱家本日精于描摹山河的盡頂高手不勝枚舉。
康熙:師長教師之言如醍醐灌頂。如師長教師說,你們朱家掉往山河以后,方始有如師長教師放下山河之人,而得山河此中之三昧。自古至今,得山河的如堯、舜、禹、湯、秦皇、漢武,不管文治武功若何震古爍今,根底堅忍,短則數十年,長則數百年,都歷來沒有終究不掉往山河的。這是全國常理,無人可以或許背背。后代的工作不成知曉,朕只想順天知命,晝夜專心,極力而為,寄看四海清明,全國樂業,為我年夜清打造一個安定的根底,延續個三五百年的命根子。不管若何,在朕手上,朕可不想掉往山河,若那樣,朕就是一個昏君,愧對祖宗和全國臣平易近。朕也沒法放下山河,由于山河就在朕的手上。如師長教師所言,不掉山河,不放下山河,就沒法體味山河的真意,就沒法悟透山河。話雖如斯,但高山仰止,景行去處,即便不克不及到達悟透山河的至高境地,朕照舊心神馳之,還想諦聽聽師長教師作甚心中得山河,作甚悟透山河之三昧?不然,朕這山河豈不是坐得有些惋惜了嗎?煩請師長教師再為朕說說。
石濤:那好。請問陛下,以陛下看來,全國山河可有中間?如有,又在何處?
康熙:固然有啊!以朕看來,全國山河的中間就在北京,就在華夏。不然,何來逐鹿全國,定鼎華夏之說?這可是你們漢人說的。在你們漢人眼里,華夏就是全國的中間,而京城就是華夏的中間,是中間的中間,只有定鼎華夏,定都北京,才能真正具有全國,使四夷賓服,萬方來朝。想我滿人原居于關外白山黑水之間,雖也開國、建都、稱帝,但在你們漢人心中,那只是僻居于關外一隙之地的小國、小都、小天子,作不得數的。所以,我歷代祖宗才費盡周折,歷經決戰苦戰進得關來,平復四方,定鼎華夏,移都北京,占有全國的中間,讓你們漢人再不敢不放在眼里。所以,以朕看來,全國山河實有中間,就在華夏,就在京城。朕的觀點,師長教師覺得若何?
石濤:陛下全國共主,如斯觀點,那是天然。不但陛下如斯,歷代帝王眼中未嘗不是如斯?每位帝王都有一幅心中的全國《皇地圖》,在此圖中,華夏、國都確切是全國山河的中間。每位帝王,都但愿《皇地圖》中的邊陲無窮擴大,而《皇地圖》的中間國都,無窮絢麗,使遠在天邊的化外之地慕名來朝,稱臣進貢,不竭擴大《皇地圖》中的邊境。但是,在畫者眼中,全國山河實在并沒有中間。
康熙:何故言之?
石濤:不忙,請陛下垂目臣僧所畫的《海晏河清圖》,圖中山河,可有一點下落的地方?
康熙:師長教師之圖,初初看來,似有中間,朕和朕的玉輦,即為中間。但細心不雅看,卻發現師長教師圖中,朕和朕的玉輦倒是悠游移動的,不但朕在游動,四周的一山,一水,一樹,一船,一人,一騎,一輿,一樓,一不雅,一廳,一臺,一云,仿佛都在游動。既然圖中所有物事都在游動,就覺滿紙空靈,眼光并沒有一處可久長下落,圖中萬里山河,萬千樓臺人物,并沒有一個中間可言。不知朕的不雅感,可合適師長教師的筆意?
石濤:陛下圣明,陛下不雅感,正合臣僧的筆意。
康熙:那是若何一種筆意?
石濤:從山川圖畫技法來講,筆下如有眼光可久長下落處,此處一點,即為全圖中間。全圖如有那一個中間統率,概況看來,則圖中各類事物秩序井然,森然枚舉,涓滴穩定,但細心不雅看,便會給人筆意板滯、趣味落俗、流于下品、毫無生氣之感。所以,擅長山川圖畫者,筆下并沒有中間一點,也無眼光可下落處。但是如斯,又其實不都是由于圖畫著想,而是為全國山河的實相著想。悟透全國山河實相的圖畫高手,心知山河本無中間,本無下落,若形之于翰墨而令全國山河有中間,有下落,那就有背山河賦性,其實是欺世誑人,不恥為之。
康熙:師長教師心中山河無中間,無下落,筆下山河無中間,無下落,究竟是何個無中間,無下落?
石濤:山河為妙有,有如全國百萬萬物的各類妙有,固然聲色復雜,但它們的賦性卻不過一個空字。正所謂,江山年夜地,其性本空,隨所貼心,現所之量。有多年夜的心量,就看到多年夜的山河。但不管多年夜的山河,都不是山河的全數。縱使能把這個世界的山河盡收眼底,但那也不是三千年夜千世界中的全數山河。就如陛下所不雅的《年夜清皇地圖》,其所包括的山河,史無前例,但照舊不是全部閻浮提世界的山河。即便陛下的《年夜清皇地圖》能包括全部閻浮提世界的山河,但對這個閻浮提世界以外的山河,卻仍是全無所聞。陛下的《年夜清皇地圖》就是能包括此閻浮提世界以外數個、數十個世界的山河,照舊不成搜羅盡三千年夜千世界的山河。三千年夜千世界的山河,其年夜其廣,不成思,不成議。但是,盡三千年夜千世界的山河,若論細微處,賦性仍是無外乎一個空字。既然為空,哪有所謂甚么中間和甚么可下落的地方?所以,在悟透山河實相者眼中,紙上山河,即為全國山河,全國山河,就是禪境中所感所悟的山河。固然展紙落筆之時,胸中無不偶峰、無數異水如風卷云聚,澎湃而來,隨心擇其一兩者、三五者、十數者、百千者,形之于胸臆,流之于筆端,成之于紙墨。成以后,不雅者雖覺滿目蔥翠,琳瑯滿目,心曠神怡,但細心琢磨,卻并沒有一個實有的物事可下落,并沒有一處中間可駐留。何故如斯?都由于全國山河本無實相,本無下落,本無駐留。故此,全國山河,以凡俗的動機不雅察,則有中間,有核心,有關鍵,作甚京畿要地?作甚邊陲藩屬?作甚江山險峻?作甚一望無際?作甚關口鎖匙?歷歷分明。而在悟透山河實相的圖畫者眼中,山河妙有,其性本空,沒有中間,沒有核心,沒有京畿,沒有邊陲、藩屬、險峻、平川、關口、鎖匙,無一處欠好,無一處不妙,亦無一處可掛懷,無一處可駐留,無一處可束厄局促。故此,高深圖畫里的山河,固然可以或許盡展山河妙有之萬千聲色,使人玩之、賞之、品之、味之,可怡情冶性,年夜快襟懷胸襟,但實在并沒有一山一水一物一毫可得。由于無可得,可使人塵俗之念頓消,得掉之心頓滅,而能在一紙之上,盡享空靈,悠游騁懷,目騖千里,意接云霄,感悟山河實相,不為所縛,得年夜安閑。
康熙:師長教師所說甚妙,使人年夜開眼界!朕也知曉,《年夜清皇地圖》中包括的山河,并不是這個世界的所有山河。我年夜清為全國的中間,也不過是我年夜清人這么看而已。那些藩屬之國的臣平易近,在我年夜清威武眼前,天然也會捧場我年夜清是全國中間,是萬國當中的中間之國。可這不外是他們的權宜之計而已,不得已而為之,人心隔肚皮,他們背后怎樣看,又有誰管得了?再說了,我年夜清山河以外,還有很多山河不屬年夜清,神州以外,還有此外州土、此外王國不為我年夜清統屬。即便我年夜清有朝一日可以或許使全部閻浮提世界的山河為一統,可正如師長教師所言,閻浮提世界以外還有三千年夜千世界中無數的山河,那可是泛博無邊、不成考慮的無盡山河!《年夜清皇地圖》中所謂我年夜清國土、我年夜清都城北京城是這個世界的中間,只是一個假象,只是朕心中一廂甘心的一個妄念,這個事理,朕之前也曾模糊想過,只是沒有師長教師說得這么大白。朕不大白的只是若何面臨山河而又不為其所縛而得年夜安閑。山河絢麗,年夜地妙有,百萬萬物,活色生噴鼻,正如蘇東坡師長教師所說,耳遇之而為聲,目遇之而為色,六合無限無盡的奇奧躲在此中,豈能不使人心動,而生憐愛之心、妄想之心?如師長教師所言,放下山河,悟透山河,大白山河的無盡聲色,無盡奇奧,賦性只是一個空字,然后就可以不為山河所縛,而得年夜安閑。既然連山河都空失落了,那不是連本身也空失落了嗎?既然連本身都空失落了,那師長教師所謂的年夜安閑又在哪里?若是真還有那末一個年夜安閑,哪究竟是怎樣樣一個年夜安閑?
石濤:陛下聰明過人,直擊關鍵,讓臣僧唇舌不知能在何處鼓舞。
康熙:為什么?
石濤:陛下所問,不成言說。若要言說,就是糊弄陛下。
康熙:那師長教師就糊弄一下朕若何?
石濤:臣僧不敢。
康熙:所謂皇帝,就是被臣下糊弄的。不被糊弄的皇帝,算不得真實的皇帝,師長教師雖然糊弄,無妨。
石濤:所謂得年夜安閑,即無年夜安閑。
康熙:怎樣仍是如許的老調?所謂實相,即無實相,所謂山河,即無山河,所謂秘訣,即沒法門,所謂年夜清,即無年夜清,所謂朕,即無朕這誰不會說呢?師長教師公然糊弄,謹慎治你一個欺君之罪!
石濤:臣僧不敢。佛祖所說,每言,每語,實不欺人。
康熙:佛祖不欺人,那師長教師便可欺君了嗎?
石濤:陛下恕罪,臣僧不敢欺君。
康熙:那你就說,山河都空了,還有甚么年夜安閑?如有,是一個甚么年夜安閑?
石濤:那得等陛下把山河空了,才能體味阿誰年夜安閑。不然,臣僧所說年夜安閑,并不是陛下體味的年夜安閑。如佛所言,如人飲水,心里有數,如一小我渴了,他人替他飲水,再和他講飲水的感受,渴的人會是甚么感觸感染?
康熙:你別管朕甚么感觸感染,你就說你的感觸感染,山河空了,作甚年夜安閑?
石濤:臣僧說了,陛下會覺得臣僧是妖僧,妖言惑君。
康熙:師長教師好?嗦,就算你真是個妖僧,朕也不會治你的罪。朕要治你,早就診了,何須比及本日?山河空了,作甚年夜安閑?快說,朕正想聽聽你的妖言。
石濤:那臣僧就說了。說得欠好,陛下就當是臣僧戲言。
康熙:?嗦,快說!
石濤:不瞞陛下,陛下所問,山河空了,作甚年夜安閑?臣僧也曾深感猜疑。豈止是猜疑,昔時,臣僧也曾被這個題目熬煎得發瘋。前面說過,臣僧早歲削發,展轉廣西、江西、安徽、江蘇、浙江、陜西、河北等地,到處為家,流離失所,發狂一樣爬山臨水,尋幽訪勝,經常一次進山很多天,幾近與鳥獸為伍,浸淫于六合年夜化之間,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概況是為了學黃公看,體味山川脾性,飽覽聲色,搜盡奇峰,取景寫生,錘煉畫技。實則,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加倍關頭的由頭。
康熙:是何由頭?
石濤:恰是陛下所說的由頭:山河空了,作甚年夜安閑?臣僧削發以后,雖鐘情圖畫,但這只是余事,更主要的,天然仍是要修習佛法,悟道見性。不然,臣僧這落發,豈不是惋惜了?臣僧閱躲,與《楞嚴經》最為有緣,可最年夜的猜疑卻也在這部經中。《楞嚴經》云;年夜地江山,其性本空,隨所貼心,現所知量。事理上不難理解,可臣僧就是見不到年夜地江山的阿誰空性。和陛下一樣,事理上固然略有貫通,可事理上的貫通其實不即是現實體味到了。就像一個焦渴非常的人,即便來到水邊,看見了波光瀲滟,聞聲了澎湃濤聲,但被人捆住了四肢舉動,封住了嘴巴,心里固然知道喝水的妙處,可任你使出各式氣力,就是沒法接近湖水,喝到一口清水。如陛下一般,臣僧固然也大白山河本空,可浪跡于全國,滿目所見的山河,全都布滿聲色障礙,阿誰躲在聲色當中無盡奇奧的空性,臣僧就是沒法觸摸,沒法體味。既然沒法如斯,也就沒法不被山河所困,又若何談真正放下山河,悟透山河?沒法放下山河,悟透山河,就是沒法放下自我,悟透自我。為此,臣僧憂?不已。概況上,臣僧流放本身于山河當中,非常瀟灑,實則臣僧于浪跡當中,有年夜利誘,苦不勝言。有時,臣僧幾近發瘋,一次又一次,在高山之巔,面臨幽谷,想要縱身而下,切身體味虛空破壞;在年夜江之旁,面臨急流,真想魚躍而下,把肉身隨弱水回于年夜化。但雖瘋狂,臣僧神志還算清楚,知其不成,大白這分明是自戕,不但于事無補,還有背釋教戒律。
康熙:本來如斯,師長教師求道心切,使人佩服!后來若何?
石濤:臣僧顛沛于各地山川之間,心中如斯困苦,幾翻幾覆,不知十數年工夫倏忽而過,但心中年夜猜疑卻仍然故我。直至某日,臣僧到了一座高山當中,四周六合奇特絢麗,臣僧貪心,因而危坐于山顛,不雅山下長江浩大,兩山之間云卷云舒,頓覺氣度浩大,神清志澄,一坐不起。不覺之間,一日工夫倏忽而過,夕照西沉,星宿隱現于天際。合法日夜瓜代、似明似暗、似醒非醒之時,倏然之間,年夜地江山俄然破壞,頓覺環宇虛空,千山萬壑,萬水千山,仿佛霞光泡影,明光流蕩,縹緲幻化,不復再為身心障礙。阿誰時刻,只感覺身心如一束星光,又如一縷清風,穿山越水,上天進地,隨便所至,隨便所駐,為所欲為,倏忽而至,倏忽而離,遍體靈通,再無滯隔。阿誰時刻,只感覺年夜地山河,纖毫畢現,廓爾無形,與身心融為一體,山河就是本身,本身就是山河,自古以來山河在,本身在,山河萬古,本身萬古,山河無限,本身無限,山河堅忍,本身堅忍,山河破壞,本身破壞,山河安閑,本身安閑。阿誰時刻,只覺悲喜莫名,從所未有的愉快安閑充溢六合之間。這類感受延續很久,亦未消失。以后,心中難免生出一絲困惑:這是否是一種幻覺?是否是《楞嚴經》所謂心有五十六種陰魔之一種生出的幻相,不成看成真實,為心魔擺布?困惑即生,稍必然神,發現本身照舊凝坐于山顛,舉首看空,銀河懸垂,星光璀璨,神清志澄,涓滴分明。垂目遠眺,年夜水奔流,連綿不停,十余里外江灣寬廣,輕紗傍晚中一船泊于江邊,弦歌說笑之聲,模糊可聞。心想如斯間隔,若何可聞弦歌說笑之聲?復又閉目,收心凝思。方才進定,恍忽當中,只覺本身已身在小船當中,只見烏篷之下,有一僧、一道、一儒、一僮、一漁夫,正在船中煮茶撫琴,談笑甚歡。聽其琴聲,悠然清雅,正為《漁船唱晚》;視其茶盞,湯色橙紅冶艷,嗅其味,醇厚回甘,正為武夷山極品烏龍。但是,我雖在此中,但他們卻對我視若不見。聽他們言語,他們第二天將要造訪某山某寺。第二天,我也下山了,雇了一只小船,前去某山某寺。日光西斜時在寺中相逢他們,幾人的形容模樣形狀、言行舉止,與前一日見到的毫無不同。和他們談到前一日,他們公然說夜里泊于某灣,彈某曲,品某茶,和我所見所聞不差毫厘。從這個時辰起,我才知道《楞嚴經》所云年夜地江山,其性本空,隨所貼心,現所知量公然不是假的!從此自傲悟透了山河實相,放下安閑,再無掛懷。
康熙:師長教師所說境地,公然奇異,不成思議,令朕瞠乎其后!想朕此生,是沒期望到達師長教師境地于萬一了。不外,朕仍是有所不明。既然師長教師已了悟山河實相,放下山河,不再掛懷,為什么還要寄情于山川圖畫呢?這不也是掛懷了嗎?
石濤:山川圖畫,不外游戲而已。可這游戲,也并不是毫無意義。想全國蕓蕓眾生,有幾小我了悟山河實相,有幾小我能不為山河所縛,而不迷于山河聲色,而生貪戀,若貪戀不得而又生懊惱疾苦?山河雖躲無盡奧妙,而又有幾人能識得山河的妙心,而得安閑受用?是以,悟透山河實相以后,臣僧對山河,就有一種責任。所以,臣僧本日照舊迷圖畫,早已不是臣僧迷圖畫,而是山水青鳥使僧迷圖畫,山水青鳥使僧代山水而說法。山水為眾生之母,臣僧亦脫胎于山水。臣僧了悟山水實相,圖畫所繪的山水,已不是山水的皮相,而是山水的實相,所以,臣僧筆下的山水,也是脫胎于臣僧真心妙明的山水。山水青鳥使僧迷于圖畫,臣僧心中實在不迷,臣僧搜盡奇峰打草稿,不過是為山水的真性真情代言一二。有朝一日,臣僧與山水緣法盡了,這個游戲也就玩完了。至于臣僧留下的那些墨跡,不外是臣僧與山河神交而留下的一點點陳跡而已。不管后人怎樣看,這些陳跡和臣僧的這副皮郛一樣,終回是一些無用之物,都要一路磨滅在宇宙年夜化當中的。
康熙:師長教師所言,圖畫翰墨之事,雖是游戲,也和存亡年夜事相干。愿聞其詳。
石濤:請恕臣僧淺薄,存亡之事,其實是沒法說。以佛法看來,存亡流轉,而實在沒有甚么存亡。存亡之事,實無可說,再說下往,不過又是一堆話語游戲。陛下恕罪,對存亡之事,臣僧其實是沒甚么可說的。
清康熙二十九年(公元1690年)庚午,石濤四十九歲,與康熙年夜帝在揚州平山堂對話以后,該年秋冬,隨康熙進北京。數年后回揚州,不復遠游。康熙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丁亥,春,石濤作《梅花吟》詩,此中有何當遍繞梅花樹,頭白仍然未有家之句;秋冬,石濤卒,長年六十六歲,落葬于揚州蜀崗之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