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母親是個極好強的人。她雖然不識字,但識大體,是典型的賢妻良母。父親一直缺少家庭的責任感,他那時是村里的會計,官不大,架子卻不小。在家什么事都不做,整天在外吃喝賭,只有母親一個人料理家里家外。
小時候,我身體經常不好。那時,村里的醫療水平很差,每次犯病,母親總要背著我走上十幾里路到鄉里的醫院去看病,而父親總以工作忙為借口,沒有陪過我一次。記得有一年夏天,我發高燒并不停地嘔吐,而不巧的是那天母親也臥病在床??墒求w弱的母親硬是掙扎著起來背上我向醫院趕。一路上,母親走得很艱難。在村口,我們遇見了喝得醉醺醺的父親。母親停了腳步,看著父親。我以為父親會過來背我,沒想到,父親只是看了我們娘兒倆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感到母親的肩頭一陣顫抖,淚水在那一刻模糊了我的雙眼。
可母親定了定身子,把我向上聳了聳,又倔強地往前走。而我卻不爭氣地大聲哭喊著“爸爸!爸爸……”我的哭喊并沒有留住父親絕情的腳步,父親很快便消失在村子盡頭。母親堅強地背著我走到了醫院,掛號、打點滴。三個小時后。又一路把我背回來。伏在幾近虛脫的母親肩頭,看著她鬢角的汗珠,我憂傷的淚水打濕了那長長的鄉村路。從那一天起,我對母親有了更深的愛;也正是從那一天起,我對父親有了更多的怨恨。
我們的家境一直比較貧寒,是母親省吃儉用勉強維持著這個家。有一年春節前,因有人舉報到鄉里,鄉政府派人來村里查賬,結果挖出了一幫蛀蟲,父親也在其中。父親為了免受牢獄之苦,拿走了家中所有的錢,還將家里所有能賣的都變賣了,求爺爺告奶奶總算沒有坐牢。父親那些天的脾氣尤其暴躁,動不動摔碗砸盆,我們都特別小心,唯恐惹禍。一天早上,弟弟跟母親說要買一件新衣服過年,被父親聽到了,“啪”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弟弟的臉上。母親從里屋奔出來,一把將弟弟抱在懷里,眼淚奪眶而出。我怯怯地看著父親,眼里充滿了恐懼。父親大聲嚷道:“誰再要新衣服,我打斷他的腿?!闭f完,重重地關上門走了。父親那一臉兇相與發紅的眼睛一下子烙在了我的心上,揮之不去。
那年春節后,父親隨一幫人去深圳淘金,一去就是四年,杳無音信。四年之后,父親從深圳回來了,據說是掙了一筆錢。他在縣城租了一爿店做起了建材生意。不久就聽說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每次回來對母親態度惡劣,從罵發展到打,并且一次次威逼母親離婚。然而,母親堅決不肯離婚,她在飽受父親的拳腳之后,總會把我們緊緊地摟在懷里,眼眶里滿是不屈與頑強,卻從沒有淚水。我那時已漸漸懂得,是母親舍不得我們兄弟倆。
這樣的日子僵持了三年。15歲那年,我考上了縣高中,母親無論如何也供不起我上學了。她終于同意與父親離婚。我隨了父親,弟弟判給了母親。我一萬個不同意??墒俏倚睦锩靼?,不是萬不得已,母親又怎會忍心丟下我?因而那一天,我忍住了所有能淹沒心田的淚水,為的是讓母親知道,我已真正長大。只是那一天,一向堅強的母親拉著我的手哭得肝腸寸斷,傷心欲絕。
離婚后,父親把那個女人帶回了縣城的家,我則開始了住校生活。除了去要學費,我很少踏進他和那個女人的家。寒暑假,我回鄉下和母親弟弟一起住。
上高三那年有一天,那個女人突然打電話到學校來,說我父親病了,要我無論如何去醫院看看。
掛掉電話,我腦海中莫名地閃過一絲幸災樂禍的念頭,可是,很快,一種孤獨與無助包圍了我。下午放學,我便請了假直奔醫院。父親得的是肝癌,而且已到了晚期。走進病房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父親好渺小、好可憐,我決定留下來陪他。
后來,那個女人說回家取點東西,這一走便再也沒有出現過。
在醫院的日子是一種痛苦壓抑的煎熬。每天晚上,服侍父親睡下后,我便在病房的燈下看書做習題。盡管心里有說不出的委屈和痛苦,但看到父親已這副模樣,還是忍住了。有一天夜里,我聽到父親夢中不住地叫著母親與弟弟的名字。那一瞬間,我淚流滿面。我終于明白,父親開始對他們有了懺悔和愧疚之意。一天早晨,父親疼得直冒冷汗,我急急忙忙叫來醫生。看到醫生那眼神,我便知道父親時日不多了,心里涌起酸楚的感覺。
醫生把我叫出病房,勸我早點準備后事。一剎那,我木然地點點頭,腦中一片空白。就在這時,我聽到走廊的盡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瘦弱的身影飄到面前,那是一張被痛苦扭曲的臉,一串串熱淚正從溝壑縱橫的臉上滾滾而下。
母親來了。在寂靜的走廊上,我默默地看著母親,淚如雨下。母親拉著我的手,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有淚無聲地洶涌。
我緊緊地抱著母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昂⒆?,讓你受苦了?!蹦赣H的話語很輕,卻字字深刻我心。我使勁地搖著頭:“沒什么,我沒什么,只是爸爸……”我指了指病房。母親悲哀地點點頭:“我都知道了。孩子,你好命苦啊。”
母親擦了擦眼淚,輕輕地推開病房門,努力壓抑著淚水,站在父親的床前。父親剛剛醒來,片刻的發愣后,他瘦削的臉上堆起了笑:“你來了……”父親的手顫顫巍巍地伸出來了,母親走過去自然地將它緊握住。
母親終于和父親和好了。她用一顆包容的心在最后的時刻接納了負心的男人。母親整日整夜地陪著父親,遞茶喂飯,給父親講鄉下的奇聞趣事,更多的是講弟弟的生活與淘氣。父親每每聽到這些事,眼圈很快就紅了。他泣不成聲地對母親說:“我欠孩子的實在太多了……還記得他6歲那年為買新衣服被我打的事嗎?而今想起,心里就特難受……”表情很痛苦,他閉上了眼睛,一長串晶瑩的淚珠從眼角緩緩滑落。
一個星期天,父親執意打電話要弟弟來醫院。那天,父親的精神顯得特別好。我們一家四口在醫院的草地上度過了一個快樂的下午。父親還請了一位病友給我們留了影,那是十幾年來我們全家人唯一的一次合影。相片洗出來后,我注意到上面母親笑得很安詳,一種發自內心的平和和經過歲月沉淀后的從容,種種苦難沒有擊敗母親,她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信心和執著。
那天,我們一家人還聚在一起吃晚飯。菜不多,但氣氛極好。吃完飯,我們把父親送進病房。父親拉著母親的手對她說:“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你跟我吃了那么多苦,卻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和孩子受苦受罪了……”母親卻再一次倔強地搖搖頭:“你別多想,安心養病。要相信都會好起來的。等你好了,我們去……”母親像哄孩子一樣,用種種美好的設想激發著父親的生存意志。可是等父親熟睡、無人的時候,我還是不經意間瞥見母親用袖子擦眼睛。
父親還是走了,他把最后的時光留給我們去回憶。從此以后,我和母親弟弟又生活在了一起。
十幾年后的今天,已為人夫為人父的我更加懂得一個男人對家庭的重要。我曾在心里不止一次地發誓:這輩子,我絕不會再讓母親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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