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我到日本京都度假。照慣例一般繞道京都大學,在附近逛逛。在老店進進堂里吃一頓簡單卻滋味淳厚的咖喱飯。入舊書小鋪,找到了一套文庫本的《河上肇自傳》,心情大好。
然后進了京大校園,發現那一年剛好是京大創校百年。讓我意識到京大百年的,不是什么慶典,不是什么華麗的布置,也不是熱鬧的學生活動,而是一張近乎簡陋的海報,上面寫著:京都大學與殖民政策反省百年京大犯過的錯誤。
那是京大法學院教師團體辦的座談。我直覺地以為那一定是激進的團體,特立獨行帶著唱反調意味的活動。然而,在校園里走了一圈,我愈走愈驚訝,甚至該說,愈走愈感動。因為法學院教師團體的活動竟然不是特例,放眼望過去,和京大百年主題相關的信息,一半以上都是批判性、反省性的。
這是什么樣的學校?或者該問: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學校?換作任何其他學校,百年的特殊日子,一定是努力去創造出一種光榮與炫耀的氣氛看啊,多么了不起,我們這樣一所學校在一個世紀間有那么大的成就!一定想辦法凸顯學校最光彩的一面,將學校的歷史形象涂抹得愈漂亮愈好。
京大卻用這種冷靜、憂郁、近乎憤怒的方式來慶祝學校百年。這所學校的老師和學生在想什么?這所學校的領導,又在干什么?那幾天,我參加了幾場京大百年的活動,我的日語和對京大的了解程度不足以讓我聽懂會場中所有的討論,然而如此有限的理解,卻已經足夠給我清楚的答案了。京大的老師、學生,他們用批判學校、批判校史,而不是張揚學校成就,來表達對于學校的驕傲與敬意。
他們一再提到京都大學與東京大學的差異:東京大學是日本政府的骨干,從戰前軍國主義政府到戰后自民黨政府,一貫如此。而京都大學則始終扮演從左翼批判制衡權力的角色。在許多不同學科領域,都有自成一格的京都學派。而幾乎毫無例外,京都學派都比主流的學派來得大膽、前衛、激進些。
這些批判學校的老師、學生,其實都熱愛京都大學。他們覺得凸顯、保持京大榮光的方式,就是堅守批判立場。京大百年,學校不可能沒犯過錯誤,借此機會將批判眼光轉回自身,才真正符合京大的傳統,才能真正確保京大和其他學校,尤其是和東大的不同。
京大曾經犯過的錯誤之一,是積極參與了殖民統治,尤其是對于我國臺灣的米糖剝削。他們討論這件事時,不會知道臺下有一個來自臺灣的中國人,因為他們討論得如此認真、激烈,而幾度熱淚盈眶。
什么時候,中國也能辦出一所能讓老師、學生堅持自己的個性,自己獨特汲取校慶意義的大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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