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第一句話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吃力地挪動了一下像是散了架的身體，手不經意地碰到了什么溫暖的物體。

海生，是海生嗎？是你在嗎？我將近瘋狂地喊出了這句話，聲音大得驚人。

林洛你醒了，太好了，乖乖呆著不準亂動，現在還在打點滴。那雙溫暖的大手緊緊地覆住我的忐忑不安。

海生，你是海生嗎？我仍然窮追不舍地問。大手突然有一絲微微的顫抖，像是往肚子里吞了一口吐沫，遲疑地說，是的，林洛，我就在這里。

我的心頓時找到了歸屬，我愛的男人就在我的身邊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溫暖觸手可及。

>>把燈打開

我伸出手憑著感覺摸到海生的臉，手本能地縮了回來，他又瘦了，我難以想象他瘦骨嶙峋的樣子。海生，現在好黑，你可以不可以把燈打開，讓我仔細看看你？

林洛……我不能。

為什么？

乖，你該休息了。

不！我掀開被子皺起眉頭下了床，為什么當我的手在自己的眼前晃動的時候，看不見任何光線，再怎么黑的地方也不可能伸手不見五指，不是嗎？海生拉住我的手，我輕輕地甩開，毫無邊際地尋找燈的開關，卻不小心將自己絆倒。我坐在地上慌張地伸手搜索可以幫助自己前行的物體，卻觸到了那雙由溫暖變得微微發涼的手。他俯下身雙唇覆在我干涸的唇上。

可我卻突然像個失去控制的瘋子，用力搖晃著他的身體。告訴我，我是不是瞎了？告訴我，海生！

他沒有說話。我癱坐在地上。一個七尺男兒就這樣似獲珍寶般將我摟進懷里，他的眼淚打濕了我的衣。我們就這樣擁抱在一起哭泣。不知地老，更不知天荒。

死去的記憶

林洛。他是這樣叫我的，心疼的口氣。

住院的日子里他一步都沒有離開，每天對我說很多很多的話。他說，等你出院之后我帶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無論是天涯還是海角。他說，你想吃什么，只要你說得出來，我就一定給你買回來，哪怕把整個南京都翻個底朝天。他說，我愛你，至死也不渝。

我總是安靜地聽他說話，從不插嘴，偶爾微微笑。他忘了現在的我只是一個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墒撬f的每一句話我都愿意聽，然后想天長地久。

出院這一天他牽著我的手，十分專注。他是不是真的害怕我會把自己丟了？其實他不用擔心，哭著喊著我都會找到他，只要他在原地等著我，一秒都不離開。

他說，寶貝，我們回家。我的眼睛被紗布蒙著，外面的世界我看不見，就算是將紗布拿下來，也看不見。現在的我不過是一個瞎子。海生察覺我沒有說話，站在原地沒有動彈，動情地說：即使我傾家蕩產也要找最好的醫生把你的眼睛治好，寶貝，你要等我給你幸福。

我親愛的海生不知道，我不需要什么傾家蕩產，不需要豐富的物質生活，我只想他一直待在我身邊，把最完整的他給我?？晌疫€是安靜地點頭，紗布后面的眼淚的傾覆，他始終看不到。

他在開車，我坐在他的身邊，我試圖去記起什么?？墒情_始思考的時候，頭便會劇烈地疼痛。

我不記得自己為何一覺醒來就待在那個該死的地方，海生從不提及事情發生的原因，就算我追問，他也逃避，或者草草了事，又或者絞盡腦汁地轉移話題。

可我分明記得在多久之前有一只有力的大手義無反顧地將我推開，擁著另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優雅地上了車，然后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我拼命地喊他的名字，我說，海生你不要離開我，回來，回來好不好！無論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可是他摟著她的小蠻腰時，未曾側目?？帐幨幍拇蠼稚现皇Ｏ挛乙粋€人像瘋子一樣奔跑，我用嘶啞的聲音大聲地歌唱，唱我們相愛時唱過的歌。以懷念的姿態，回首那些甜蜜的歲月。然后絕望悄悄爬上心頭。可是后來，后來怎么了，我怎么也想不起來。

我不敢也不愿對海生提起我想起的事情，因為現在他就在我身邊，我要牢牢抓著他，不能讓他再將我一個人拋下。海生，你不要離開我，哪里都不準去，只能在我的身邊。

他把嘴巴貼在我的耳邊溫柔地說，我不去，哪里都不去。

謝謝？

林洛，你愛我嗎？

嗯，我愛你。

愛的是海生這個名字，還是眼前活生生的人？

為什么問這么奇怪的問題？我愛的是你的全部，愛這個愛我的你。

謝謝。

謝謝？我將他的話重復了一遍，臉上本能地顯出驚訝的表情。為何愛也需要感謝，我不知道。難道有一天他會把我一個人丟在原地，將別的女人擁在懷里？不行，林洛你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我下意識地警告了自己的多心。

不過他可曾想過一句謝謝，會劃出多大的界限，愛情之間也會有隱約的隔膜突兀起來。

帶我去迪斯奈

２００５年３月的某個清晨，海生帶著我離開了我們相愛的城市，將遠赴日本。他說，他已經聯系好了當地最有名的眼科醫生，并將在到達后的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三進行手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坐在安穩的機艙里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溫柔地撫摸我的長發。

到達大阪后，海生帶我去很多地方，他說那時候他在這里讀書的時候最喜歡跑去看櫻花，那些美麗的花瓣兒像雪花一樣落滿一地，那時候只有一個人，很頹廢的幸福。他帶我去北海道、名古屋、神戶，城市的風里留下了我們愛情的芬芳。

海生喜歡看著我笑，他說無論發生什么天大的事情，只要我一笑就會融化所有的艱難困苦。我笑著說，等我的眼睛好了之后，你帶我去日本的迪斯奈玩，好嗎？

我的林洛現在都２６歲了，怎么還像個大小孩。海生抱著我笑得像個孩子那么開懷，為什么過去的回憶中，我愛的他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盎然的笑聲可以溫暖我的整段歲月？

不準偷看

手術過后，我的眼睛還是被紗布蒙著，我已經可以感覺到微弱的光線。醫生告訴海生手術很成功，海生高興得抱著我笑到流出了眼淚。

晚上，趁著海生睡覺了，我從自己的床上爬到了他的身邊，想偷偷地將紗布掀開一點縫隙，想看看我親愛的海生。

林洛！乖，睡覺去，不準偷看。

哎呀，被發現了……我不情愿地回到自己的被窩里。

清晨起床的時候看到海生伏在書桌上認真地寫著什么，我坐在床上掀開紗布的一點縫隙看清了海生的背影，為什么這個背影和我記憶中的有所不同？如此清瘦，干凈，穩重且安靜的樣子。過去的海生雖然也瘦，卻不曾給人這種感覺。我悄悄地走近他，終于我看清了他的側臉。

怎么會是他？我的心中百般激昂，難以克制。

你不是海生

海宇，為什么你要騙我？為什么？海宇，為什么你要在我面前充當你哥哥的角色？海宇，海生在哪里，你把我的海生還給我！海宇……

我對著他歇斯底里地叫喊，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我猜想得到。

第一次見到海宇，是在海生的生日派對上，他帶我走向他的父母，兩個恩愛的老人。他說，爸媽，這就是林洛，你未來的媳婦。那時候我挽著海生的手笑顏如花，海生朝著一個俊朗的背影喊，海宇，你快過來看看你的未來嫂子。在海宇轉身的那一刻我花容失色，他竟然長得和海生那么相像，并且有著相似的嗓音。

林洛，我們是雙胞胎兄弟，我就比他早出生兩分鐘，幸運地做了哥哥。海生笑著拍拍海宇的背，海宇的眼睛里晃動著我的容顏，那溫柔的眼使我的目光在絢麗的燈光下游移。

林洛，你說過你愛眼前活生生的我，不是嗎？難道你忘記了？

海宇，我愛的是海生，由始至終都是。

即使他離開你，拋棄你，你也會不中斷對他的愛嗎？

是的。

我很堅決地回答，沒有給自己絲毫遲疑的思考時間，為什么我竟然糊涂地忘記海生還有一個孿生弟弟……他在聽到我答案的瞬間黯然轉身，我看到他用力握起的拳頭，那里包含著他所有的憤怒，如果現在他狠狠揍我一拳，我心里會更舒服一些，起碼我會以為我把他所付出的一切都還給了他。可是，我錯了。愛付出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回報的缺口。

對不起，海宇，你不是海生。我在心里默默地說，然后木然地站在房間中央淚流滿面。

另一種愛的方式

原以為我這樣傷害海宇，他便會生氣地一走了之，但是在深夜的時候，他終于拖著滿是酒氣的身體躺在了床上，然后沉沉睡去。我把頭埋在被窩里流眼淚，如潮水不止。

清晨，海宇扶著我去醫院進行紗布拆除，這次他沒有握著我的手，只是時不時回頭用沙啞的聲音告訴我要小心，我點頭。兩個人之間只剩下了沉默。

當我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所有時，卻再也找不到海宇的身影。主治醫生將一個信封遞給我，用肢體語言表達著這個信封是誰留下的。信封里面有一張飛回南京的飛機票，還有一張信用卡。我捧著這些東西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樣哭了，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退完房間，我提起小小的行李箱走出了這個房間，還是忍不住回頭看看，這個我們抱在一起海誓山盟的地方，原來我一直都是一個騙子。

離開酒店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小姐追了出來，遞給我一個厚厚的本子。我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就坐上了開往機場的計程車。

這是海宇寫東西的本子吧？我小心翼翼地打開。

2003年8月30日

今天是我和哥哥的生日，他把他的女朋友帶來給爸媽看，說這是我未來的嫂子。不知為何，看到她的眼睛時，我的心竟然像是被什么東西微微撞擊了一下。

2004年12月13日

一年多沒有再寫任何東西，因為從上次的派對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一年時間，有多少思念，我把它埋在心底等待它死去?？墒墙裉煳揖谷豢吹礁绺鐜е硪粋€女人回家，另一家合作公司總裁的寶貝女兒。他說，他們要訂婚了。

那么林洛怎么辦。

隨她吧，愛情也許很干凈，但是婚姻需要雙方利益的交換。

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揮起拳頭狠狠地揍了他一拳，這是我第一次打他，為了一個女人。

他們分手了。

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找到了她，當時她已經倒在血泊里，失去知覺，身邊沒有任何的人。我抱著她跑去附近的醫院，然而她的嘴里卻一直喊著海生，海生，你不要離開我。

我的心痛得無法呼吸。

2005年1月4日

林洛終于醒來了，可是她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海生，是海生嗎？是你在嗎？

我遲疑了很久回答她，我說我是。我昧著自己的良心說瞎話，為什么面對自己深愛的女人卻要以另一個人的姿勢出現？

一場事故，她看不見了世界的顏色，我抱著她哭了，她那么瘦弱，是讓人心疼的女子。

……

他寫得那么難過，我感覺到眼淚的傾覆在瞬間把自己淹沒了。也許我愛他，可是卻死死地抓住海生的記憶不放，為什么女人到了關鍵時候總是要出錯？日記在２００５年４月１日停住，一個愚人節也不及我愚昧。

我讓司機停車，就這樣，我抱著海宇留下的日記本走在那些我們走過的街道。北海道、名古屋、神戶……海宇，你在哪里？

４月，櫻花依然在紛飛，我的思念沒有回應。在我和海宇去過的一家咖啡店的便條紙上，我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字跡：傳說中有一種鳥沒有腳，它需要不停地飛，停下來就會死掉。有一份愛沒有歸宿，但他依然需要不停地思念他深愛的人，停下來就會迷失。落款就是在今天，我用手去撫摸的時候還有一些筆跡被涂開，這無疑是剛寫完的。那么，海宇，你在哪里？

我跑出去，瘋狂地四處張望，我一直思念的那個身影變得如此單薄，我親愛的他此刻就在柵欄的那一頭。

海宇，海宇！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去喊他的名字，在他回頭的那一刻，我站在柵欄的這一端春暖花開。我笑著說，親愛的，你還沒有帶我去迪斯奈。親愛的，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