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地方,是遼寧北部的普通小鎮(zhèn),有個殺氣騰騰的名字:“調(diào)兵山”。傳說金國大將金兀術(shù)曾在此地調(diào)兵遣將。我的家鄉(xiāng)原本只是東北尋常小村落,從清末到民國年間都屬于其他縣域管轄,一直到上世紀因發(fā)現(xiàn)大量煤礦而開始逐步建城設(shè)縣:先有大國企,后有人居小鎮(zhèn),居民除了本地土著,還有大量全國各地遷徙而來為大國企充當勞動力的外來居民,且很早就實現(xiàn)了城鎮(zhèn)化。礦山、工廠、醫(yī)院、學校……乃至政府部門設(shè)立之初也要和大國企二元并立,各有運轉(zhuǎn)系統(tǒng)。
小鎮(zhèn)并不能算廣博深厚的土地與教育歷史混合了人類欲望之后共同塑造出家鄉(xiāng)人奇異的人格特性:并不出產(chǎn)詩情畫意的文藝青年,也不出產(chǎn)“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的理想人類,貌似更盛產(chǎn)腳踏實地的欲望子弟。家鄉(xiāng)人,以更急迫的進取心和拼搏心,攜帶著來自草根的莽撞和活力在全世界各地生根發(fā)芽,繁衍生息。
我喜歡的那個男生,是我高中的校友,比我低一屆。我是他的學姐。他入校時,我已經(jīng)讀高二了。我們是怎么認識的也記不清了,反正有一陣子總有一個少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送我回家,早晨又等在街口送我上學——這事其實挺可怕的,簡直就像美劇《跟蹤者》里的橋段,仿佛殺人戲序曲奏響!但其實我被尾隨了并不怎么知道,偶爾看到他好像在等誰也覺得蠻奇怪的,“哎呦,好眼熟啊這個男生,哪兒見過,在等誰啊?”大概好幾次以后才能把少年和自己做個聯(lián)系,“媽呀,這人,不會是在……”
等我注意到少年時,他就不再出現(xiàn)了。反正他是很奇詭地默默出現(xiàn)的,在路上打過幾個照面,沒說過一句話。我們到底是怎么說的第一句話呢?真是記不得了哎!
后來我就住校了,每個晚自習結(jié)束都半夜了,每天早起晚歸著實挺不方便,父母就讓我住在學校宿舍,每周回家一次。當時有個同年級的隔壁班男生正在追我,各種關(guān)心各種飆存在感,我剛搬進女生宿舍他就讓同班女生來問候,那種毫不低調(diào)地示愛也是蠻嚇人的——我那個時代的男孩子一點兒都靦腆,青春期的天理正在起作用,男孩子之間的戰(zhàn)爭其實在十七八歲就已開始!一方面這種追求讓人蠻陶醉,一方面也讓人害羞和害怕。
我記得我拒絕該男生是在冬夜,他把我從自習課約到學校后面的半山上,寒風凜冽,天寒地凍,簡直是殺人戲序曲再次奏響……當天我們兩個在操場上打籃球,被同班的壞小子看到,沖我們喊了很令人崩潰的話,某少女當場就羞愧得哭了——當晚該男生就找我談話,大意是,這有什么好羞愧,給我當女朋友不是蠻好噠?
不好,一點都不好!不樂意吶!
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少女時代到底是個什么調(diào)調(diào),可以很放松地和男孩一起玩,但是沒辦法以女朋友身份和他們當中的某個成為親密小伙伴——我這種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優(yōu)秀習慣一直保持了很久很久。
大約是當時,另一個男生也在追我吧?不顯山不露水,既不強烈到讓人害怕,也總是像一縷春天的小微風,不遠不近地,撩著。
相比之下,我那個同年級的男生的愛慕來得太猛烈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在大學女生宿舍樓下擺蠟燭的彈吉他的,簡直就是裹挾著輿論,洶洶而來,春風十里,吹不死你!
反正小學弟的名字我不知不覺就記著了。我們學校里有個校園廣播,每周都出個幾次聲音,播一點同學們寫的“我為祖國獻石油”之類的青春文學(請腦補《夏洛特煩惱》里的校園廣播),我恰好就是被學校選出來去讀幼稚文字的女聲優(yōu),而恰好恰好就讀到了由這個曾經(jīng)尾隨我的小學弟寫來的幼稚的小詩。我第一次公開念出他的名字,是在學校廣播的大喇叭里……
唉,我的家鄉(xiāng)啊,蠻不產(chǎn)出文藝青年,我們那兒的子弟習慣像二人轉(zhuǎn)里演的那樣直白求愛,比如追我的那個同年級的男生,會很直率地說,“妹兒啊,給哥當女朋友唄,哥稀罕你!”你拒絕他他也不會又哭又鬧又上吊,而是灑脫地笑笑,“沒事兒,妹兒啊,你看上誰了,哥幫你追!”
唉,反正我遇到了個俺們大東北“你瞅啥瞅你咋地”氣氛之中脫穎而出的文藝范兒,還是小我一歲的學弟。會寫詩、畫畫、唱歌,會用秋水一般波光瀲滟的大眼睛深情地、多情地、一直一直地注視著你。
他寫過很多很多情書給我。送過我他親手畫的水彩畫,是家鄉(xiāng)風物,寒冬的松樹上站了一只長尾巴的大喜鵲。在我耳邊唱過譚詠麟的情歌。送過我命運交響曲、孟庭葦?shù)母琛N腋呖记耙惶欤桶偷嘏艿轿医淌议T口,手里捧著個迷你錄音機(walkman),說,這個給你聽,能緩解緊張。戴上耳機,按下play健,是小孟的《冬季到臺北來看雨》。每年過生日,都送一個八音盒給我。我有很多年,聽不得喜鵲叫。聽了就想哭。
我高考結(jié)束,暑期和他正式約會。他說,我第一次看見你,你正穿過咱們高中的籃球場,我就去問,那是誰?她叫什么名字?我要讓她做我女朋友。
說這話時,我們坐在家鄉(xiāng)唯一的山頂,并排坐在懸崖邊的石頭上,他皮膚黝黑又長又健壯的雙腿伸在半空,太陽從背后照過來,把一對少男少女的影子印在崖底的草地上。
那年,我18歲,他17歲。
八音盒,依然躺在家鄉(xiāng)老房子我住過的臥室的抽屜里。那些情書成摞成摞地擠在一只紙箱里,放在昆明我家書架最頂端的柜子里。自打放進去,我再沒碰過那扇柜門。
我們最親近的一次是某個冬天,他放寒假,我休假,他把我從冬雪的臺階上抱下來,抱在懷里,能聽到他胸口里如烈鼓般擂響的心跳陣陣。
我有很多很多次夢見他,夢見他站在類似商場的上升下降的扶梯上,他從上面下來,我從下面上去,我們錯身而過。
某次,在睡夢中被哭聲驚醒,清清楚楚地聽到有人,在一小聲一小聲地抽泣,心想,是誰?誰在哭?伸手到臉上,發(fā)現(xiàn)正在哭的人竟然是我,大波大波的淚水從眼角如溪水般涌出,一直流到枕巾上。
他曾經(jīng)是那個我無法提起的名字。
我們交往了兩年?還是三年?某年夏天,我在福州接了他一個電話,從那一刻起,再未相見。
我最近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從一個完全想不到的人口里,“某某,他現(xiàn)在在某某城市。是當?shù)氐牡禺a(chǎn)商。”天哪嚕,那個城市,我去過不止一次。他高中畢業(yè)在上海讀最好的大學,學土木工程。
我們都害怕過早地被某個人標記,一直心懷期待地盼望著更好的將來。留在家鄉(xiāng)或者散落在東北各地的家鄉(xiāng)子弟,他們當中最優(yōu)秀、最有才華的青年才俊,大半進了政府部門;而我曾經(jīng)深愛過的才情少年,他成為地產(chǎn)商!
一想到這其中的種種離奇,簡直想要仰天大笑:上天啊,你還真是毫不吝惜地使用我們這些昔日的純潔的心懷理想的少男少女——在這個詭異的時代,想要過得稍微有尊嚴點還真沒他路可選,我輩當中最優(yōu)秀的青年們要么匯聚在在政府部門成為食稅階層,要么成為地產(chǎn)商。只能說,我們身上都留下了來自時代的深深的烙印。
東北男生一直對我有著神秘的吸引力,每次看到來自家鄉(xiāng)的后生,都覺得對方既性感又陌生,既熟悉又完全看不懂。
我畢竟是個小鎮(zhèn)青年哇,曾在小鎮(zhèn)得到過人生中最強烈的一段愛情。也是家鄉(xiāng)凜冽的冬風和當?shù)厝硕宿D(zhuǎn)般熱烈的地域性格給了我蓬勃的生命之火,當世界的紛繁復(fù)雜在眼前徐徐拉開,潛藏在內(nèi)心的以好奇為燃料的小火苗便如沐春風般左右擺動,必要親自試試這人世間的每一縷春色、每一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