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曾經(jīng)被整日看護我的二奶奶如此嚇唬過:別哭了,你聽大老黑來啦。他手里提了好幾顆小鬼子的人頭來了。每到此時,二奶奶都會自己怕得摟緊我。后來我大些了就會問奶奶,大老黑是誰?是鬼嗎?二奶奶說:大老黑可不是鬼,他是打鬼子的大人物。他只要一瞪眼,小鬼子就會被嚇得尿褲子。我忍不住會笑,二奶奶每到此時都會斥責(zé)我:不許笑!后來我就拿大老黑嚇唬比我小的弟弟,起初很靈驗,后來他也會問會笑。我同樣不許他笑。長大后我明白了,不許笑里藏的是對大老黑的敬畏。
老黑帶著他的女人回到家鄉(xiāng)已是解放后的事了。他的生活起居很低調(diào),女人和他一樣,很少出門和村里人嘮嗑。也許不是他們不愿和村里人來往,而是村里人刻意回避著他們。因為他們身份特殊,或者他身上有一種霸氣,俗話叫瘆人毛。方圓幾十里的百姓人家都會拿他的名諱嚇唬孩子。大老黑的傳奇老人們都能說道幾句,最精彩的是他曾獨自一人喬裝改扮成日本頭目,大模大樣的走進背靠薊運河的北潭鬼子炮樓。他所帶的武器是一把戰(zhàn)刀,一個用紅布包裹的笤帚疙瘩(注:農(nóng)村掃炕用的笤帚,用得只剩根部,裹起來很像手槍)。那次他當場干掉小鬼子五人,俘虜偽軍一個小分隊,繳獲槍支彈藥無數(shù)。在一次短兵相接的戰(zhàn)役中,他曾經(jīng)一聲怒喝,當場嚇得一名鬼子尿了褲子。他曾經(jīng)幾次帶領(lǐng)隊伍突襲鬼子據(jù)點成功。這些曾經(jīng)讓后人很難想象是怎樣的時勢造就了讓鬼子聞風(fēng)膽寒的他。后來因為女人他離開戰(zhàn)場,這個女人號稱京東第一美人小貴妃。小貴妃是日本炮樓里的常客,大老黑為了她開始出入煙花柳巷,和她學(xué)了不少嘰里咕嚕的東洋話,更讓人不可捉摸的是,在抗戰(zhàn)勝利前他們神秘失蹤了。
當時的革命隊伍做出了開除他的決定,并且規(guī)定不允許打探他的消息,如有見到者必須活捉不得處死。解放后的他竟然還帶著這個女人回來了,雖不是衣錦還鄉(xiāng)卻也毫發(fā)無損。不僅毫發(fā)無損上級對他還關(guān)愛有加,為他安置房子和田地。即使是曾經(jīng)的威名,即使是人人都懼他三分,也無法遮掩那個幾年前對他公開的處分。坐實了,他就是漢奸。因為他來自剛剛解放的北平,據(jù)說他在那開了個酒廠,現(xiàn)在歸公了。于是,村里人都很少和他來往,唯恐惹上政治上的是非。老黑對此結(jié)果倒是心安理得地接受,把他和她的生活盡量定格在自己的院子里。時間久了人們和他對那些歷史有些淡漠了,他和村里人交流的機會才一點點多了些。只是村里人幾乎沒見過那個女人的模樣。能想象的還是那個小貴妃的妖嬈。
后來的文革為他們平靜地生活劃上了句號,大老黑和村里的地主富農(nóng)成了被批斗的對象。最初,上級領(lǐng)導(dǎo)暗示不許批斗大老黑,后來又退一步說批斗可以,但必須保證他的人身安全。于是對于他的批斗僅限于念文件讓他聽。即使沒有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照,村里的干部也會善待他,因為他是土生土長的村里人,更因為敬畏他的那些傳奇。
后來的后來,那個關(guān)照他的領(lǐng)導(dǎo)也許和他一樣成了被批斗的對象,再也沒有人關(guān)照他的死活。那一次,幾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小將們趁村干部去鎮(zhèn)上開會的機會,把大老黑五花大綁,那個女人也被他們拉扯著押到村部主席臺上。聽說有女人被批斗,全村人都來看,主要是想看看什么樣的女人毀了他們的英雄。女人沒有被捆綁,但是她有備而來,臨出門在臉部裹了個藍頭巾,只能看見她的眼睛。
主持批斗大會的是任青和李學(xué)蜂,他們是伴隨著對大老黑的那種無名的恐懼感長大的,而今這個人成了他們的階下囚,自是有一種出了惡氣的快意。更重要的是他們想打破那個由此人創(chuàng)造的傳奇,從此再也不用怕他。
大會開始,先由任青帶頭高喊打倒大老黑,打倒大漢奸。臺下稀稀拉拉的有人跟著喊。喊過口號任青問他:叛徒大老黑,你老實交代,你是怎樣叛變革命投靠小日本的!老黑被這句話問樂了,他嘿嘿笑著,聲音低沉卻如龍吟虎嘯,會場頓時鴉雀無聲。他反問任青:看相貌你是任大楞的兒子?任青強裝鎮(zhèn)定答道:就是!老黑輕咳一聲說:倒退二十年,老朽讓你倆綁著胳膊照樣弄死你倆小兔崽子!李學(xué)鋒在旁邊不甘示弱厲聲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老實交代,咋叛變的!老黑依舊嘿嘿笑著問:你是李德全的兒子?長得倒是像。哎呀,要說叛變嘛,小鬼子是不要我。噢,想起來了,你爸李德全當初在鬼子炮樓給小鬼子做飯,還有你,你爸任大楞是偽軍,后來讓我俘虜了。臺下有人偷笑,兩個年輕人有些惱羞成怒一起高喊:不許胡說!老黑話題一轉(zhuǎn),接著說:下面的話不胡說,你們的老爸都參加了革命對嗎?那是我動員的。說我是叛徒?我殺死的鬼子比你們倆的歲數(shù)相加的和都多,小鬼子懸賞大洋五百塊要我的人頭!你們知道咱們死了多少人嗎?小鬼子打跑了我倒成了叛徒。他稍停了一會,又說:算啦!老朽了,不和你們計較。忘了告訴你們,抗戰(zhàn)抗戰(zhàn),那不是一個人的抗戰(zhàn)。
那次端掉北潭炮樓,任大楞和李德全是做內(nèi)應(yīng)的,沒有我的這倆發(fā)小,我也不在人世了。可惜,我回來了,他們都光榮了,剩下我這個老朽何用。兩個年輕人聽傻了,臺下的人聽入迷了。忽然臺下有人喊:老黑大哥接著說!又有人喊:給他松綁!老黑望了望臺下,突然嚎啕大哭:說啥呀,我的弟兄們都光榮了,我一個也沒見到啊,你們知道死多少人嗎,我到哪去找他們呢。老黑轉(zhuǎn)回頭和那個早就在偷偷嗚咽的女人說:老伴,給我解開繩子。女人聽話的走過來解開繩子,騰出手的老黑把女人頭上的圍巾慢慢撩去,一張如鬼般的臉展現(xiàn)出來,大家都驚呆了。老黑繼續(xù)嚎啕著:看看吧,貌美如花的小貴妃為了救我變得這般模樣。說完攙扶著他的女人一路哭著回家了。批斗會后的那天晚上,老黑在自家的小院里整整嚎啕一夜,村里的老人說這是第一次聽到老黑哭,原以為他只會嘿嘿樂,只要他樂就是他想殺鬼子了。
村里的老人說那天晚上全村的狗都不會叫了,只聽見如狼嚎般的哭聲。就在那一年的冬天,老黑抑郁而終,隔年春季,女人追隨他而去。八十年代初,中央下達了若干平反文件,關(guān)于對他的恢復(fù)黨員名義平反文件傳達到村里,而他卻不能看到了。后來的故事更有了離奇的答案。文件下達后,一位曾經(jīng)是日偽保甲長的老人說:大老黑那次獨自一人端了小鬼子的炮樓,最關(guān)鍵的內(nèi)應(yīng)是那個小貴妃在里面和鬼子周旋。當時涉及機密,該永遠不能說的,現(xiàn)如今他們都不在了說說讓后人記住,這不是一個人的抗戰(zhàn)。大老黑帶的弟兄在當初的北平府,就是為保護他都死了。有些歷史只告訴了你一部分,另一部分的真實在歷史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