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過節(jié),清明中秋,母親經(jīng)常跟我們兄妹幾個念叨,說不知道父親在那里過得好不好?還說父親一生清苦,沒有享到一天清福,而把人間所有的福分都讓她一個人享了。
母親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漂亮,秀美的臉龐、明亮的眸子、兩條黑亮的長辮垂于腰際,村里人都說母親像一朵嬌艷的娜仁花。有媒婆前來提親,母親總是羞赧地搖搖頭,其實那時她的心里早已有了父親。
父親在村里的大食堂當管理員,工作之余,總愛捧一本書坐在桌前看。尤令父親驕傲的是,他能打一手好珠算。月底,生產(chǎn)隊長在一旁念賬目,父親的手輕巧地在珠盤上跳躍,隊長的嘴巴還沒有閉上,父親那里的結果早就出來了。母親高小畢業(yè)那年,隊里恰好缺一個會計,村里人就一致推舉母親管賬目。這樣,父親和母親一對年輕人就可以整天在一起寫寫算算了。
后來聽母親說,她當時之所以看上父親,是被他英俊儒雅的氣質所打動。另外,母親還欽慕父親為什么能把珠算撥弄得那么生動有趣,以至后來母親經(jīng)常替父親炫耀他爐火純青的珠算技藝。長大以后有了計算器,我決定跟父親比試一下,母親把一串數(shù)字念下來之后,還未等我摁完,父親的答案已經(jīng)脫口而出,且不差錙銖。
春天里,母親坐在生產(chǎn)隊偌大的辦公室窗前,紅著臉跟父親說:“把你抽屜里的書借給我看看。”父親點頭說:“全借給你看。”母親又央求:“你教我學珠算也行?”父親依然答應:“行,讓你打得和我一樣快。”春天的風把滿院的榆樹和柳樹都吹綠了,母親看一眼父親英俊的臉龐,羞澀地低下頭,臉上也露出胭脂般的笑意。
因為祖母家的房子很小,叔叔也已長大成人,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就搬到隊部東側一間舊時的學堂里去住。那時我已經(jīng)3歲了,母親整天背著我做家務,切菜、搟面條,連抱棍推碾子時,都要把我懸在背上,生活清貧而艱辛,卻又充滿了無限的樂趣。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里,父親倚在窗前大聲地讀一本舊版線裝的《紅樓夢》。父親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朗誦,深厚的嗓音略帶磁性。我依偎在父親身畔,張望著父親念的那些字,并伸出小手去抓,父親就把書高高擎起令我夠不到,嘴里依然念道:“黛玉卻來到窗外,隔著窗紗往里一看……”這時母親嗔嘖一聲抱過我,將一根根纖細的秫秸稈兒塞進爐膛,火苗淺淺地舔舐漆黑的水壺底。母親靜靜地聽著父親讀給她的紅樓故事,火光映紅了她俊俏的面頰。此時,我就在雨聲、讀書聲和水壺那咕嘟的沸騰聲中,在母親的懷中酣然睡去。
父親一輩子都喜歡喝母親給他泡的紅茶,釅釅的茶香,時時縈繞在簡陋的小屋里。即使后來有了電和煤氣,父親也總是上山撿來干樹杈、干牛糞、酸不溜根,讓母親燒開水。父親說,柴火燒出來的水泡茶就是不一樣。我不相信,對比著品了兩回,兩種水沏出來的茶的確迥然不同,前者芬芳四溢、綿軟可口,電水則溫吞寡淡,燙嗓子。
9歲那年春天,我要上學了。母親用她戴了多年的一方白底碎花頭巾,給我縫了一個精巧的小書包;父親花一毛錢買來兩張糊窗戶的大白紙,給我裁了兩個寫字本,并端端正正地寫上舅舅給我起的學名:齊國軍。半年以后,父親還是堅持著給我改了現(xiàn)在這個名字。
從我上學識字以后,家里就有三個讀書人了。于是,每逢茶余飯后或休工歇息,我也效仿父親的樣子,捧一本雜志高聲地朗讀給他們聽:“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我撲在書上,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我偷偷瞟一眼父親和母親,他們臉上的笑容就像吃了蜜一樣甜。
父親除了飲茶,也吸煙,還喜歡喝兩杯老酒。父親從不像其他老農那樣用煙袋桿兒吸煙,說那樣顯得過于老態(tài),他喜歡用煙紙卷旱煙抽,一捏子煙末均勻地撒在煙紙上,用掌心一擰,一根紙煙就卷成了;火柴一擦,“刺啦”一下,跳出一縷小火苗,藍色的煙霧就從父親多皺的嘴巴里吐出來,緩緩地飄在空氣中。父親一輩子頭疼腦熱從未打過針,而是將撲熱息痛先捻碎;然后摻進煙末里卷成煙,一袋煙吸完身上就輕松了。
母親心疼父親,經(jīng)常趁他熟睡或休息的時候,偷偷地把當天的活計做完。一堆谷子剛剛用碌碡壓好,趁父親進屋喝茶的工夫,母親就開始扭動腰肢用簸箕簸。父親出來看著口袋里干干凈凈金黃色的谷子,嗔怪母親太逞強,不該搶他的活計干。母親說你就不怕累壞了身子骨,沒有活計你就給我念一段書吧。父親這些年很少大聲地讀書了,而是從鋪蓋卷下拿出一副撲克牌,在炕席上擺“福祿壽喜財過五關”的游戲,母親就匍匐在他身邊,津津有味地瞧。
那年父親病重,不能平臥,十幾天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夜里,母親蹲在父親身旁捧著他的額頭陪他嘮嗑兒,父親這才勉強睡去。看著父親安詳?shù)厮耍赣H就那樣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地蹲著。我的眼淚無聲地淌下來,在我臉上肆意汪洋地流。
父親讀書、擺撲克牌,也喜歡唱兩句蒙古族民歌。我從單位拿一本《蒙古貞民歌選》,父親愛不釋手,經(jīng)常倚在鋪蓋卷上饒有興致地哼唱,什么《祝酒歌》《天上的風》《繞陽河畔》《四河》……一首接著一首,總也唱不夠。
生活,就像繞陽河潺湲作響的流水,清清亮亮,日夜奔騰不息。春種秋收,父親和母親在田間辛勤地勞作,土里刨食,好不容易把我們兄妹幾個養(yǎng)大成人,可這時他們也已經(jīng)老了。他們的腰桿兒不再挺直,山鄉(xiāng)牧野的熏風,吹皺了他們原本青春靚麗的臉龐。
父親故去近二十年了,他行走在天堂里,隱藏在時間的另一面。逢年過節(jié),清明中秋,母親經(jīng)常跟我們兄妹幾個念叨,說不知道父親在那里過得好不好?還說父親一生清苦,沒有享到一天清福,而把人間所有的福分都讓她一個人享了。
在母親的唏噓喟嘆中,我暗暗猜想,彼時彼刻,父親一定坐在天階高大的石廊旁,捧著一本什么書,正在抑揚頓挫地朗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