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得知自己身患重癥的那一刻起,女人就有了這個念頭。想法像小的火苗,忽閃忽閃,卻越燒越旺,終讓女人下了決心。

她決定逃離,到一處無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她決定在那里度過生命里的最后時刻,然后投海自盡。她不想花光家里所有積蓄,她不想讓男人為她債臺高筑,她不想在臨死以前看著兒子無助的慟哭,她更不想按時服藥又按時死去——如果死亡注定無法避免,那么,她寧愿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在她尚且美麗的時候。

她的女同事就是這樣按時死去的。女同事樂觀開朗,可是絕癥并沒有放過她。她花光了所有的積蓄,花光了所有借來的錢,用盡醫院里所有的治療手段,用盡民間所有的偏方,卻仍然沒能活下來。那么年輕飽滿的女子,卻在一年之內,瘦成一把枯骨。女人永遠記得女同事臨死前的樣子,她說不出話來,眼睛干澀無神。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去洗手間,不能吞下任何塊狀的食物。她睜著眼睛,卻看不見面前的丈夫。她沒有尊嚴,甚至沒有思維。女人不想如她一樣死去。女人想,自己縱是死去,也應該是光鮮的。像一枚突然落下的蘋果,散著芳香,不過與枝頭遠離。

女人是在一個清晨離家出走的。她吻別熟睡中的兒子,又輕握了握男人的手。男人被她弄醒,張開眼,問,怎么這么早起來?女人答,出去鍛煉呢。她轉過身,開門,將自己融入到灰白色的淡淡霧靄之中。她不停地抹著眼淚,她知道,此去便是永別。

女人毫無目標地擠上一輛開往鄉下的長途車,她把頭扭向窗外,眼前一片模糊。電話響起來了,她知道是男人打來的。她想接,可是卻還是將電話關掉。她怕自己回頭,怕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信心瞬間崩潰。離家不過兩個小時,可是她發現,自己是那般思念她的男人和兒子。她在心里默默跟他們道歉,她的眼淚悄然落下。

她在鄉下度過兩天安靜的時間。她走到田野里看野花,坐在池塘邊看夕陽,又爬上山頂,看一片墨綠里若隱若現的村莊。她知道男人在尋找她,她知道男人肯定急出了眼淚。她還知道男人肯定瘋狂地撥打著她的電話,可是她不敢開機。兒子會哭著要媽媽嗎?婆婆和母親會急得睡不著覺嗎?男人會自責嗎?她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家。不是嗎?雖然她身在千里之外,然而她的心,卻時刻牽掛著遠方的家。女人再一次流下眼淚,她想人世間最殘酷的事情,就是讓一位女人與自己最愛的家人永別吧?

女人登上列車,終點是一個遙遠的海濱小城。那終點也將是她生命的終點,女人想在那里終結與世間的一切瓜葛。她在那個海濱小城呆了三天,每天靜靜地坐在大海邊,悲傷到極點。終于,黃昏里,女人下了最后的決心。她想就這樣吧!死亡,不過瞬間的事情。她向大海揚起雙臂,做出跳躍的姿勢,卻突然,收住自己欲飛的翅膀。她想最后看一眼男人和兒子,她想再跟他們說一聲對不起。

女人打開手機,一家三口甜甜地笑。女人盯著手機屏幕,淚水再一次溢出眼眶。突然女人愣住,手機不停地提示,她有未讀短信。

女人怔了一會兒,還是打開了那些短信。短信果然都是男人發過來的。女人一條條地翻看,終于泣不成聲。

——我不知道你去哪里了,但我知道你的出走肯定是為了這個家?？墒悄阒绬?假如你真的就這樣走了,我和兒子,肯定會痛不欲生。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現在我只能祈求你平安?？旎貋戆?我和兒子在到處找你。

——我已經找了你兩天,我一直在給你打電話。雖然你不會接,但是我知道終有一天,你會打開手機。當你看到我們一家三口的合影時,你還會忍心離我們而去嗎?

——今天是你失蹤的第三天,我已經給你發了五十多條短信。所有人都在找你,媽媽、我、兒子、親戚、同事、朋友,為了他們,回來,好嗎?

——你已經失蹤四天了,可是我堅信你還活在世上?；貋戆?我愛你。兒子愛你。所有人都愛你。

——五天,你既沒有接電話,也沒有回短信。可是我知道你還活著。我在尋你的路上,如果找不到你,我就一直尋找下去。

——六天,我找到了大海邊。我們在這里相識相戀,我想這里也許能夠找到你。當你看到這些短信,答應我,回來好嗎?你不能死去,我需要你,家需要你。

……

那一刻,女人捂緊自己的臉,終于退縮。她想她縱是死去,也不是現在吧?對男人來說,她是妻子;對兒子來說,她是母親;對母親來說,她是女兒……她有什么權利結束自己呢?她有一個家,家需要她。

她轉過頭,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后,竟然站著面色憔悴的男人。她撲向男人,淚飛如雨。

你怎么會找到這里?

我想起了我們的初戀,我想來這里碰碰運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我不想死在你們面前……因為我,太愛你了。

相信我,會有奇跡的。這世上不是還有很多活得快快樂樂的癌癥患者嗎?

不管如何,你的五十多條短信,讓我不會再干傻事。因為我的生命已經不再屬于自己,還屬于媽媽、屬于你、屬于兒子……可是如果找不到我,你真的會一直找下去嗎?

是的,我會一直找下去……因為我,太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