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鄉當知青的頭一年,那正是一個春天。我和劉海王波被分配在大隊貧協主任家吃住,講出身,他響當當,數代赤貧,解放前靠乞討為生。論出身苦,全大隊數第一;讀過一年書,嘴巴皮會翻。憑此做資本,當然可以紅得發紫,在本大隊算得首屈一指的人物。
我出生醫生世家,從小就愛清潔,每天都穿得干凈整齊很惹人注目。初中只讀了一年,就趕上了“文革”,不久就被送到“廣闊天地”去接受貧下中農教育。來到農村,環境變得極為惡劣,但我照樣勤洗勤換,始終保持著干凈整潔的習慣,連用的糞桶也是常用常洗,挑糞時也要蓋上些樹葉或雜草,使之不礙觀瞻。貧協主任看不慣,說我窮講究,批評我是資產階級臭毛病。我總是笑臉相待,虛心接受,但就是不改。時間一長,大家知道我這是從小養成的潔癖,加上我干活賣力,人很老實,也就不再對我說三道四。
農村生活艱苦,農活重,工分少,吃不飽,我都能忍受,就是上廁所讓我焦頭爛額。那時川東農村大都是土墻茅舍,廁所和豬圈同用一個糞坑,人隨意蹲在茅坑邊上就開始方便,而豬糞、人糞、尿水和屋檐水經常把茅坑裝得滿滿的。去這種地方方便,刺鼻的惡臭還是其次,一不小心,坑里烏黑的糞水就會濺得滿屁股和褲子皆是。那時農民們方便后都是用篾片刮,知青們雖用草紙,但隨身攜帶有限,身上的糞水常常讓他們非常難堪,鬧出不少笑話。
記得剛住進他家,第一次上茅廁,小心翼翼地蹲在茅坑邊剛排泄下去,只聽見“嘭”地一聲響亮,臀部、臉上、身子上下四周全被一個個大蒼蠅撲騰,處在蒼蠅陣中,我慌了,急用雙手揮舞,驅趕它們。連忙大叫貧協主任七八歲的兒子送解手紙來。接著一看,是塊小竹片。我求他換一下,送來的是一片大南瓜葉子,毛茸茸的,這蒼老粗糙的葉子能充當解手紙的角色嗎?求他換一下,遞過一片冬瓜葉子,也是毛茸茸的。再低聲下氣求他,塞出一片甜菜葉子,沒有茸毛,比較細微。我拿著它,反復捻摸著,總是放不到那個位置去。
小孩看出我的厭煩,說:“這都是不要錢的喲,我們全靠用這玩意!”再求他,不見人了。無法可想,只好將就,從娘肚子里出來,平生第一次嘗到菜葉擦屁股的嗞味。
我心涼透了,也煩透了,認為他家太小氣,七八歲的小孩就學得這么刁猾,一張解手紙都舍不得,真是不可思議。
夏天來了,蚊子亂世。四川農村的蚊子雖不像“云南十八怪,三個蚊子一盤菜”那么大,但成群結隊,窮兇極惡,一咬一個疙瘩,叫人生畏。白天,我都離不開扇子撲打,晚上睡覺更得靠蚊帳防身。而茅坑是蚊子的大本營,如廁時很遠就可以聽到那讓人心驚膽戰的嗡嗡聲。脫了褲子剛蹲下,蚊子就鋪天蓋地俯沖而來。上面還可用篾巴扇驅趕,下面就無可奈何了,只能速戰速決走人。城里長大的知青,細皮嫩肉,哪能經得住這種考驗,我都長了“坐板瘡”,又癢又痛,難受得呵荷連天,叫苦不迭。
為了擺脫如廁的尷尬,我只好偷偷到田間地角、山坡上去屙野屎。沒過多久,就被劉海王波發現,他們都來效仿,很快就成了公開的秘密,我們正大光明三三兩兩邀約而行。
在風景秀麗的野外方便還真是別有情趣,有人振振有詞地說;“屙野屎能使人心曠神怡,元氣上升,濁氣下降,食歸大腸,水歸膀胱,血氣皆通,心情舒暢。”更有甚者,還有人亂改歌詞:“藍藍的天下屙野屎,空氣清新沒有蚊子,放下包袱真舒暢,精神煥發好歡喜……”
面對知青們明日張膽屙野屎,農村婦女們很是不滿,都說有傷風化,但知青們毫不理會,仍舊我行我素。生產隊長只得上門勸說,可知青們油腔滑調,嬉皮笑臉,說:“你管天管地,還管得了我們拉屎放屁?”氣得隊長無話可說。
這時貧協主任發話了。他說:“年輕人,你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要好好改造資產階級思想。”過后貧協主任找我談話給我定了三條罪狀:第一是發明和帶頭屙野屎,不講社會主義公德;第二是組織和煽動知識青年屙野屎,浪費肥料,破壞農業學大寨運動;第三是鼓吹屙野屎,宣傳資產階級享樂腐化思想,破壞知識青年思想改造。
在貧協主任的威嚇下,我們三個知青心驚膽戰,忍氣吞聲,我寫了檢討作了認識,我們老老實實回去蹲茅坑。好在農村的山風、雜糧、農活很快就把知青們的皮膚磨煉得粗厚了,感情養踏實了,沒過多久,我們也都習以為常,如廁也再不覺可怕了。后來有人再喊去屙野屎,我也嫌風吹雨打,不光彩,不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