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深冷。
救護車跌跌撞撞,呼嘯著,夕陽下奔向故鄉,回家。
車上,爸爸的手,依然溫暖,卻如紙一樣輕。一撒手,就會飄走。
這雙手,曾經多么有力。
爸爸是煤礦工人,爸爸是八級鉗工。親眼看到過,有一次給鄉鄰幫忙,沒帶鉗子,爸爸就用手,筷子粗的鐵絲一擰一擰,和用鉗子一般熨帖。
這手還要使鋤頭。煤礦離家近,下班后,和這個煤礦的大多數礦工一樣,爸爸就成了農民。挖紅薯的時候,往手上吐一口唾沫,吼一聲,起出一大兜,幼小的我,抱都抱不動。
兒子眼里的爸爸,總是在勞作,總是英武、偉岸、無所不能。
爸爸的手,粗糙、生硬、黑乎乎,裂著縫,一股煤油味。縫里,永遠是洗不干凈的煤灰。這個煤礦的礦工,都有一雙這樣的手。
下班回家,爸爸黑乎乎的手,會從同樣黑乎乎的工具袋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塊肉、幾個橘子,或者一本小人書、一個小陀螺,帶來一陣歡叫。爸爸帶回的食物,我們從來不洗,張口就吃。
走夜路的時候,爸爸左手一個、右手一個,牽著我和妹妹,抓得緊緊的、牢牢的,稍一走偏,左拉右扯,我們就會緊緊跟在身邊,手被鉗得生疼,卻覺得安全,不害怕。
這雙手,還能抓魚、挖泥鰍。泥鰍藏在深深的泥巴里,爸爸兩手并排,像犁耙一樣翻開泥巴,肥碩的泥鰍在泥里扭來扭去,常常能收獲小半桶。抓魚更神奇。爸爸的手在水草間左一下、右一下,手一揚,手掌大的鯽魚抓在手中活蹦亂跳,通體烏黑的小螃蟹張牙舞爪。
爸爸的手,從不吝嗇。東家要焊個爐子,西家要補個輪胎,這手從沒猶豫過。幫人做的撐衣桿、曬衣架,幾十年用不壞。
爸爸一定沒有像我一樣關注過他的手,似乎只記得他說過,手是用來“抓生活”的。手勤,才“抓”得來好生活。
退休后,爸爸的手,那些歲月留下的縫隙、辛勞,那些歲月沉淀的顏色、氣息,有的慢慢褪去,有的慢慢填平。不知道哪天開始,爸爸的手,變得白里透紅。性子還那么剛強,手卻不再堅硬。
爸爸的手,依然有力。和爸爸掰手腕,鉗工的手,真的像鉗子一般,總是我輸。手裝進爸爸的手,就像雪球丟進火里,瞬間融化。
幾十次病危中,我揣摩爸爸病情的辦法,就是和他掰手腕。
就著病床旁的小臺子,我提醒爸爸準備,一、二、三,同時用力,還是我輸。我夸他,你行,你行,雄風猶在,可喜可賀。爸爸就得意地笑。
在這樣的笑聲中,爸爸一次一次挺過難關。多么希望,每次他都贏,最后時刻,他全力和病魔搏斗,不忍再掰手腕。手心相對,爸爸的手不再有力,卻依然溫暖,柔軟。跳動的脈搏,依然在和我交談。我相信,爸爸不是輸了,只是已堅強到甘心撒手。
爸爸的手,和人一樣直白,不會表達。記憶里,似乎從未接受過他詩意的撫摸。但我常常想起,冬夜冷醒,這雙大手從床那頭伸過來,被子底下捧著我的腳。長夜,溫暖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