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上巡禮
休威爾(Sewell)6歲那年,隨著渴求安定生活的大家族匆遽地離開了美洲大陸。為避免內戰引發的階級斗爭,她們意圖橫越大西洋向東遷徙。
適逢暴風雨來襲,其他同行的船只不得不在狂潮暗涌,雷電交疊中依依靠向臨近的海岸線,只有休威爾家的商船在奇異的高頻笛音中不疾不徐地搖擺前行著,絲毫未作寸步停歇。只見那艘漆著黑色船舷的商船已然闖入密布烏云的天幕,模糊的船影漸行漸遠,死亡的意味也愈發濃重。著陸在沿岸的人們不禁嘖嘖喟嘆,以為這場即起的海嘯定會成為她們的送葬曲。
坐在船艙中央的是休威爾的姨媽愛得萊德(Adelaide),雙層蟬翼紗的披肩下淺紅色的衣裙已有些許陳舊,卻將她的氣質映襯得更加沉穩優雅。歲月也似乎格外留情,淺棕色的卷發順著頎長的頸脖溫柔地泄下,鑲嵌在略顯蒼白的面容上的薄唇,吹在一支海藍色矢車菊基調的拉利瑪石口笛上,那種高頻的笛音宛如不畏風雨的海鳥,在驚濤駭浪中自由地穿梭,波瀾不驚地與滿艙的沉寂一同對峙著此刻艙外咆哮的風雨。她的丈夫喪生于內戰,雖然膝下無子卻是家族中聲望最高的,因為萊昂內爾(Lionel)家的血親中已再無繼承爵位之人,論資排輩她始終都是嫡系長女。
依在她右側的是休威爾的母親葛莉謝爾達(Griselda)。作為次女,溫順的性格使得她的表情更顯羞赧。祖母綠的低襟衣裙蕾絲鑲邊,襯著低低束起的金色發尾,未嘗不夠動人,卻盡顯淡然。
愛得萊德左側稍顯稚嫩的是她們年輕的妹妹艾琳(Erin),蓬起的衣袖末端,一枚精致的珍珠扣在飄逸的綢帶上打著褶,芋紫色條紋的裙裾逶迤及地,清雅的面龐上一對熠熠生輝的眼眸,雖透著一絲倦意卻難掩俏麗的天資。隨著內戰中遭到分裂重創的家變與父親萊昂內爾伯爵突如其來的病故,使她不得不意識到世態炎涼,也逐漸收斂起洋溢在生活中的熱情,與兩位姐姐一同保持著沉默。
四周的女傭惶惑而沉默,與暖黃的光色一同圍守著這個家族僅存的三位女主人。
“媽媽,是不是海妖怪來了?”稚氣的童聲打破了船艙中的沉悶,那是扒在艙門邊專注地凝視著海嘯的休威爾,他與泰然自若的家人們一般安詳,正轉頭置問其間綠色裙裳的葛莉謝爾達。天真無邪地露出潔白的牙齒,像開在午后的梨花那般燦爛。
“哪來的海妖怪,小孩子不許無理取鬧。”葛莉謝爾達略顯不悅,低眉瞅了一眼身旁的長姐愛得萊德,依舊端坐著不動聲色。
“休威爾,快到艾琳姨媽懷里來。”見不得外甥被指責的艾琳,憐恤地張開雙臂,女傭們見勢也走上前給他披上外套,意欲攬他過來。
“艾琳姨媽,我不怕。”不曾想這孩子毫不心悸,反而頭也不回地加倍關注起來,那投入的狀態更似在觀賞一場即將上映的精彩演出。
然而,在翻騰盈溢的大海中,再堅實的船只也是渺小無力,動蕩不堪的。隨著商船行至碩云中央的步伐,雨勢更強,風雨聲駭浪聲在雷鳴聲中偃旗息鼓,海浪一層層卷起又狂妄地舒展開,狠狠地拍打船舷。桅桿上的白帆早已張牙舞爪,似與這怒吼的風雨較勁一番。
“快看!海妖怪,海妖怪來了!”休威爾興奮地擺動起臂膀,呼喚大家過來。艾琳坐不住了,跳下座位附在他身后觀望起來,只見遠處漸現一條宛如巨龍的水柱,風馳電掣地向商船疾馳而來。
“姐…姐姐,真的有海妖怪!休威爾他沒有說謊!”艾琳揉了半天眼睛,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愛得萊德從容如初地吹奏著妖冶的藍色石笛,不露半分聲色。葛莉謝爾達呢,盡管仍舊恭謙地坐在長姐身旁,卻難掩失色之態,不注地瞥向艙外。
不刻,那海龍卷乘風駕雨似的激昂挺進了。龐大的水柱像條高傲的巨龍翻滾在海中,濺起的浪花受到中心力的牽引,不停地旋轉著又凝成一道漩渦,那條銀色的巨龍正在其中奮力穿梭。休威爾興奮地站起身來,目不轉睛地迎著它霸道地撲向自己。
孰知越至近前越發壯觀,其間隱約夾雜著無法辨清的模糊影像。休威爾下意識地緊閉雙眼,那條巨龍卻只在一瞬便偏移了方向與船身擦肩而過。所到之處轍亂旗靡,萊昂內爾家的商船卻好似雨后彩虹般繼續穩步前行。女傭們無不吁嘆,誰料剛放下了一顆高懸的心,又被休威爾一句“海妖怪,再見!再見”,這樣無理取鬧的尋釁怔住了。
倏爾,那條低吼的銀龍仿佛聽見了呼喚似的止步不前,又呼嘯著轉向回頭,像是激怒了一般,一股腦兒沖著商船襲來,激起更加洶涌澎湃的浪花,那些浪花如一顆顆剔透的翡翠濺落入海。
嘩啦一聲轟響,巨浪在船頭掀起了數英尺高的水幕,又在艙門前消失地無影無蹤。男孩驚呆了,眼前的巨龍突然不見,身后卻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是誰敢稱呼我海妖怪?”
等到休威爾跌跌撞撞地回過身來,抬頭望見母親面前矗立的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威武身軀,四周環繞著神奇的水流,卻一滴也沒沾在艙內。
“對不起,狄倫(Dylan)。我們無意驚擾,但愿你得以息怒。”見母親從容地款步而至,恭敬地低頭向他施禮,休威爾好奇極了:“您就是傳說中的海妖怪?您認識我媽媽嗎?”小孩子并未生怯,反而熱情地追問著,做母親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沉默以對。
那個高大肅靜的身影緩緩地轉了過來,晶瑩逸動的水流好似面具環繞著面部。他伸出手來,虎摸著休威爾蓬蓬的金色短發,什么也沒有說。他的掌心沒什么溫度,卻傳遞出一股暖意。
“葛莉謝爾達,你辛苦了。”他回過身去轉向男孩的母親,輕輕提起她搭在裙邊的指尖,在雪白的手面上輕輕地吻了下去。
休威爾仰起頭四下環顧,見女傭們都一動不動地疆在原地,時間像是被這個男人定住似的。艾琳與自己統統傻了眼,愛得萊德姨媽放下了口中的石笛,漠視著眼前的一切。母親微微一笑,就要目送這個男人離去。而他就這樣欲言又止地一躍而出,趕趟兒似的瞬間不見了蹤跡。
這是休威爾與這個男人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照面。嚴格點說,這也許根本不算照面。但他肯定母親與姨媽有什么隱瞞著自己。
很久以后,商船停泊在英吉利海峽。雖然認識了很多朋友,休威爾卻從未和他們提起過這件事,因為他知道沒有人會相信這世上真的存在什么海妖。
不過,大西洋彼岸的內戰卻仍在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