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最敏感脆弱的年少時光,16歲,讀高一。
在同學的眼里,我是個成績優異又大大咧咧的女孩,從不會感傷,也不懂得自卑。我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但照樣意氣風發地在全校同學面前發言。我對女孩子佩戴的手鏈玉石不屑一顧,因為,只是學習和班里大大小小的瑣事,就足夠我穿梭忙碌。我也不像驕傲的張小凡,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對誰都愛理不理。所以雖然張小凡的成績比我還要好,但在同學們的眼里,她不過是個除了學習好長得漂亮,便再無長處可取的女孩。男生們都說,看張小凡的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她有什么了不起,不過是個從農村里考來的優秀生罷了,看人家安安,比她學習也差不了多少,人緣卻比她好上幾十倍。
這樣的比較,周圍的人時不時地便會提及,我每次都是不屑地瞥一眼,說,可不是,人家自以為是公主呢。但沒人知道,其實我不愿意這樣一次次地被人拿來與張小凡作比,盡管,我總是被褒揚的那一個。可是,農村這個字眼,還是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有誰會相信,我極力在外人面前張揚出來的自信和豁達,不過是為了掩飾我心底的膽怯與自卑。我的父母,即便是農民也就罷了,但他們卻是從農村遷移到這個城市來的最底層最卑微的居民。母親在一家醫院做洗衣工,雙手長年累月都是皴裂紅紫的;而父親,則蹬著一輛三輪車,大街小巷跑著拉客。偶爾,我站在教室的陽臺上,會看到父親,吃力地迎著風,蹬著三輪從校門口駛過。這樣的家境,讓我在同學熱烈地討論著自己的父母時,總會找了最恰當的理由,飛快走開去。
我還知道,父親,是不會違背誓言在校門口停留的。尤其是每個周六的下午,需要父親接我回家的時候。父親一直都為我這個無需他費心的女兒感到驕傲,所以每個周六下午,即便是有多么掙錢的活計,他都不會去做,而只為拉我這唯一的客人。我借校門口車太擁擠看不清他,還有我作為學生干部要在周六給老師匯報工作為由,讓父親在中午一點,離校門口約有100米的拐角處等我。父親并沒有質疑,他只是憐愛地說,那可得讓我們家安安多走一段路了。父親那么愛我,他當然不知道我在騙他。門口車多,并不會因此看不清父親,而是會讓我在家長們各式的汽車電動車摩托車里,因為一眼就瞥見父親顯眼的人力三輪,而再也不敢,在不斷給我打招呼的同學面前,像往昔一樣,熱情洋溢地回一聲“再見”。而所謂的給老師匯報工作,不過是在教室里拖延,待校門口的人都走光了,沒有人再會看到我瞬間的尷尬與躲閃。
但還是有一個人,會讓我在教室里,焦灼不安地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時,愈加煩躁憋悶。她就是我一直討厭著的張小凡。我們之間,很少說話,而這更讓周六放學后的教室,因為過分地靜寂,而讓人的心,充塞了莫名的嘈雜和喧囂。張小凡與我一樣,會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才離開教室。但這是她一向的習慣,即便是平常,她也是趕在宿舍快要熄燈的時候,才悄無聲息地推門進去。她不過是個太過用功的女孩,所以周六放學后,也要利用不多的時間,總結一周的學習。而我,卻是在她均勻的呼吸里,一邊嘩嘩啦啦翻著課本,一邊祈禱她快些離開,這樣,我就不會在拐角處,被她瞥見我隱藏在從容里的滿面塵灰??墒牵瑥埿》矃s總是把要做的事結束后,才安靜地離開。照例是輕揚著下巴,視線冷靜淡定。似乎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能夠讓她畏懼。每每聽著她的腳步聲,在靜寂的樓道里,漸行漸遠的時候,我的心才會倏地沉下來。繼而迅速地收拾好書包,沖出門去。
每次父親老遠地看到我,都會開心地響起車鈴。我迎著這清脆的鈴聲一步步走過去,總會覺得愧疚,然后便恨那個張小凡,如若不是她,父親也不會饑腸轆轆地等我那么長時間。雖然父親并沒有說什么,但我還是知道,其實每一次,他都是提前一個多小時就來等我的。如果張小凡拖延一分鐘,那么,父親也會跟著多等我一分鐘。張小凡,你不就是想在外人面前表現你的勤奮嗎?可你為什么偏偏在周六,還要在我面前,得意炫耀呢?
幾個月后的又一個周六,我在張小凡走后,習以為常地向學校百米外的拐角處飛奔。到達拐角后,無意中一歪頭,在拐角的另一側,竟看見張小凡,正坐在一個人工改裝的電動三輪里,沖著車上一個農民工一樣的樸實男人,笑說著什么。男人在發動機車的時候,看上去似乎很吃力,最后是張小凡跳下車來,幫忙后,車才突突地發動起來。我在張小凡扭身上車的那個瞬間,迅速地轉過頭來,催促父親說,快走吧。
走出去很遠了,我才試探性地問父親:剛才那個拐角處的男人你認識么?父親沉默了片刻,才輕聲回道:只說過幾句話,他左腿在工地上落下了殘疾,只好開了電動三輪出來拉些散活兒,他女兒幾次讓他去校門口等著,他都不肯,說是怕女兒的同學看見了,難為情吧。我在父親淡淡的講述里,突然地有些難過。我終于明白了張小凡沉默又倔強的眼神,明白她在周六的晚歸,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父親那驕傲的尊嚴,明白我和張小凡之間,原來相差的不只是成績。
而父親躲在拐角處,默默護佑著我的自尊時,隱忍住的失落和寂寞,年少的我,又怎么能真正徹底地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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