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清晨,我接到二姐電話,說昨夜父親在睡眠中突然去世,早晨母親才發(fā)現(xiàn)。葬禮準(zhǔn)備在星期五舉行。
洗臉?biāo)⒀篮螅掖螂娫捊o航空旅行社的一個朋友。那邊說明天班機已無票,兩天后,星期四,有余票。晚上八點三十分起飛,星期五中午一點十分到北京。我算算,嘆了口氣,下午,班機什么時候到重慶?她說上午下午不一樣嗎,你有急事?我說,我父親過世了,我去奔喪。她聲音一怔,說,真是,真是讓人悲痛的事。
聽了她的話,我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我怎么還沒有悲痛,我為什么要別人為我悲痛?我放下電話。好多事需要處理,每天做不完的事。父親不在了,這對我意味著什么,可能不過是多一系列事而已?我抱住衣服,像一個女兒應(yīng)該的那樣哭起來,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必要哭。
第二天晚上按約赴一個聚會。我可以推脫,但為轉(zhuǎn)移心思,我還是去了。
我們坐在栗樹下吃晚餐,西紅柿汁加了一圈黃瓜汁,顏色花哨,味淡如四周人的臉。我沒有食欲。有兩只貓,時不時在桌下散步,她們是姐妹。我從葡萄酒換成水,沒氣泡,既未冰過,也未加熱。我身體往椅子里縮。
父親,你會不會在我面前經(jīng)過?餐桌上有非常好的魚,你沒有見過。我希望你在我對面的那個位子坐下來,可以在任何一個位置上。但我看不到你,父親,你的魂在哪里飄游?貓在舔我的腳趾。
六月十七日,星期四,晚上七點到希斯陸乘回中國的飛機。
我比兩天前更知道,我這次回老家,再也見不到父親,這奔喪之途,遙遠(yuǎn),炎熱,歐洲連續(xù)高溫,重慶已攝氏三十九度。
父親不再呼吸的身體,在冰里,在露天,在踏花被和花圈中央。在排隊進(jìn)入海關(guān)時,我想到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淚又淌了下來,我用手掩住臉。機場里那么多人的說話聲,我盼望有一個聲音是父親:你別傷心,雖然你不如從前憂郁,雖然你的面容用了化妝品裝點,雖然你以愛容忍恨,雖然你一天三餐都把小說當(dāng)飯吃,雖然我什么也看不見,雖然我是一船水手中唯一上過幾天小學(xué)的人,眼睛未完全壞掉時,可以把一張報紙看懂,眼睛瞎了以后,我靠聽收音機知道世事。但是,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有一天會寫我們家。你已經(jīng)這么做了,我沒看你的書,但是,我知道。否則三年前,為什么那么多人來我們家?
三年前,我告訴父親,像書一樣大的東西,是電腦。我讓他的手摸它。每天早晨天未亮,我就坐在客廳里敲鍵盤,到天黑盡,對岸朝天門的燈光變藍(lán)綠時,才睡覺。
那么多人來我們家做什么呀?
拍家鄉(xiāng)風(fēng)光。
他臉上露出笑意,仿佛明白我在撒謊,喜歡我撒謊。
我的確在撒謊:寫作就是虛構(gòu),寫得好與不壞的區(qū)別,在于虛構(gòu)的膽量。我的寫作實際上源自父親:父親是該說的話不說,我是不該說的話盡說。螞蟻是一根線地排著隊回家,孩子們嫩聲唱著歌謠,而我每次回家其實就我一人,哪怕有成群的人,我也不過只是一個魂。父親年輕時的模樣,瘦瘦的臉,滿是汗,從江邊乘輪渡回家。他氣喘,停在半山坡。我聞聲趕去,竟然會與他錯過。
他從床上起來,八十歲的瞎子,他還能照顧自己。他蹲在臥室門前。他吃飯,菜和米粒從不灑落在地板上。他拒絕喝湯,自己倒茶,自己穿衣穿鞋洗臉洗澡。
這刻我蹲在椅子上,誰會想到我寫作時是這樣?誰又能說父親的血不曾流在我的身體里?多年前,父親蹲著做家務(wù),說,船上的人都喜歡這姿勢,船在水上行駛,蹲著最穩(wěn),最安全。
父親會發(fā)瘋,父親有錢,有權(quán),有頂天立地的威嚴(yán),可以寫封信給偉大領(lǐng)袖或統(tǒng)帥報告人民的疾苦冷暖或上下級干部的不軌行為。父親打過小日本,有警衛(wèi)和日本小車。父親有砸爛舊世界的勇氣,脾氣上來時,一個女兒一個女兒地狠打猛踢。
這樣的人還能是某個人的父親?多年前,你看著我,大笑。
我在奔喪途中。
向空姐要了一杯葡萄酒,沖下安眠藥,等于加倍藥量,還是沒有半點睡意。我懷疑等幾個小時后,飛機降落在北京機場我是否有勇氣站起來,走出去。我想看見父親像我此刻怕看見他一樣?
在北京機場轉(zhuǎn)機去重慶,有一個小時候機。我平靜地坐著。我渴望父親迎面走來,這愿望越來越強烈,我開始不安地四下打量。在中國的土地上,父親出現(xiàn)的可能,比在歐洲容易得多。
我對父親說,你應(yīng)該出現(xiàn),你從來也沒有這樣不理睬我。
我必須清理掉你的衣服。包括家里那張有架的繃子床。
拖著行李的人,不時有人奔向服務(wù)臺買磁卡,而電話機前排隊的人神情全一樣,煩躁,身子扭動,沒有誰的外表有我安靜。
我要砍掉它,扔掉。我在心里對他說,你會笑我,我從來都騙不了你。我小時候想在上面睡覺,你和母親不允許。
飛了十小時,又跨過八個小時時差,候機室鐘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三分。重慶,葬禮早就進(jìn)行了一大半,你已經(jīng)從煙囪里升出,變成了白煙。家里人請來紅白喜事樂隊,整夜搓麻將。有人真哭,有人假哭,樂隊有這一節(jié)目。你在這里,是想逃開那喧囂,來尋找我?像從前那樣。我不在意那一切,我來,是由于我也是個魂,我在收腳跡,我要幫你收腳跡,因為你眼睛看不見。
我突然明白我奔喪的目的!我應(yīng)當(dāng)與你一樣,沿離開重慶的方向走。但這是北京,你從沒到過。我在北京時,你說你經(jīng)常夢里到北京——擔(dān)心我會險遭不測。如此一想,你還是會來北京的。長江沿岸我都去過,我會陪你一起去。
飛機在重慶降落,乘出租直奔南岸,遠(yuǎn)遠(yuǎn)聞到辦喪的樂聲。深夜了,如同白晝。父親如我想的一樣,只有骨灰了,火葬場千千萬萬無親人陪伴大小盒子中的一個。而所有參加葬禮的人,全在街邊火鍋店熱熱鬧鬧吃火鍋。樂隊仍在,演唱的全是歡快的歌曲。
我受不了如此悼念的儀式。這樣的儀式安慰不了我。
奔喪到目的地,我卻閃出看熱鬧的人群。我走下石階,到江邊去,到水里去,讓我成為你的一條魚,你釣著的,放回的魚。你以你的走,讓我從此自由。
這時我感覺手被一只有力的手、熟悉的手握住。
父親終于出現(xiàn)了,我看見了父親。他引領(lǐng)著我,夏日江面比我春天走時寬,江水渾黃,香煙廠的巨燈照著的部分,濃黑濃黑。
遠(yuǎn)遠(yuǎn)的爆竹聲聽不清楚。
我這天起床已是上午九點。昨夜紅白酒混合喝,頭很重。到書房,放了一盤零度音樂,音樂是回聲,沒有任何故事。
我突然明白,父親,不管是生父或是養(yǎng)父都沒有拋棄我而先走,如同我根本沒有回過中國。如同我根本就未到過歐洲一樣;如同我從未愛過一個男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