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鈴聲終于響了,她早就期待著這鈴聲。
遠近的彩燈閃爍著五色繽紛的光彩,下班的姑娘們身著孔雀開屏般絢麗的衣裝,更增添了節日的魅力,今天是農歷正月十五,中國入總把這個傳統節日看得十分隆重,何況今天又是母親的60大壽和父親的忌日。
為了這個節日,她準備了許久。盡管自己和丈夫一個從醫,一個任教,經濟收入屬于社會上兩個比較清貧的“部落”,每月領到的工資和飛漲的物價相比顯得那么卑微羞澀,她還是狠狠心買了雞、魚、火腿和海蜇,甚至還有糯米面、青紅絲、核桃仁。因為孩子們至今還不知道甜美的餡心究竟是如何進入元宵的,她今天要親手示范,解除使孩子們困惑了多年的秘密。她要把家宴安排得熱熱鬧鬧,用豐盛的晚宴強化團圓的喜慶。
她匆匆脫去工作服,匆匆走出辦公室,匆匆走向自己的設計和安排。但她進入燈光初啟的病房走廊后,卻突然感到一種異常的凄清。
重癥監護室門前圍著一簇人,每雙眼眸中都含蘊著與月圓之夜不和諧的憂郁和哀傷,破壞了節日的氣氛,就象一首協奏曲中錯誤地出現丁不協調音符。
一個匆匆走來的值班護士告訴她,剛才新人院一個大面積心肌梗塞病人,病情危篤,正在搶救。
還是小姑娘時,她就曾聽奶奶說;月盈月虧,往往與人間的悲歡離合相契。但生活卻常常和大自然的節拍違拗,她父親就逝世在10年前的正月十五,沒來得及看到那晚的月亮。
那晚,月亮還是如期升起,還是像往年一樣豐盈圓潤,卻顯得格外冷清清滯重。
母親還是擺了一桌酒萊,只是在桌子的上首位置空放了一副杯筷,那是留給父親的。當母親把三杯酒漿澆到父親的遺像前時,一陣陣難以抑制的抽泣打濕了那本應是美好圓滿的夜晚。
莫非眼前這個家庭也面臨著內容雷同的悲劇?
不知是由于病人家屬的悲戚哀懇神色,還是—個醫生的職業感,她下意識地披上護士遞上來的隔離衣,情不自禁地走進了重癥監護室。
一進門,她就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當班的恰恰是那位和自己長期不和睦的醫生。那位醫生算得上是個新潮女性,除衣著發式刻意求新外,從最標準的華爾茲到最正宗的太空步,她都能跳得嫻熟自如。但對醫生的專業素養,卻從來就缺乏跳舞和裝束那份熱心。更使人生畏的是那高傲不容人的性格。前不久,她誠心誠意地提示她應克服業務上的疏懶。
做為回答她卻整整兩個星期不和她講話。她深知,與不理智同行的齟齬會成為一種可怕的酵素和引信,往往會在不知不覺中膨脹,在難以逆料的時刻爆發。誰能保證由于自己的貿然插足不會出現令人窘迫的局面?自己已經交了班,也就是已經交出了責任,解脫了今天。而且家中還有等待她去解曉元宵之謎的孩子和母親60大壽的慶典。
那位醫生已經準備放棄希望丁。三聯針打過了,電除顫用過了,病人還是沒有恢復心跳,已經可以心安理得地退出搶救了。見她進來,只是應酬性地征求她的意見,還要不要做別的處理?
她猶豫了一下,此時,她發現示波器上還有微弱的顫動波形,病人還有斷續的自主呼吸,立刻,她忘卻了一切疑慮,像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站在點將臺上。她所以選擇了這個職業就是為了不讓更多的人家遭受痛苦的失卻,不讓更多的人家在月圓之夜的團聚酒席上多—副空置的杯筷。
電除顫經過調整能量重又施行,呼吸器重又安排起用,接著是一系列藥品的逐一施用,狹小的空間充斥著繁忙的緊張和生與死的角逐。終于,病人心跳呼吸恢復了,規整了,穩定了,久久逡巡窺伺的死神開始悄悄退卻溜走,這時,她注意到一開始鐵青著臉冷眼旁觀的那位同事,已在按照她的意見下醫囑,開處方,催促治療了。她突然覺得眼眶發熱,涌上一股煊暖的液體。
病人脫險了。當她們走出重癥監護室,病人的家屬圍了上來,四周一片情真意篤的道謝聲。她把同事推到前面,自己悄悄離開了人群。她不習慣這種場面,她的職業就是修復生活的缺陷,彌合自然的遺憾,正如音樂家的職業是為了升華人們的情感,建筑師的職業是為了驅除人間的風寒。自己為什么該接受別人的謝意?
她找了個臨窗的僻靜處坐下,緊張的神經松弛了。—種摧筋折骨的疲倦襲上身軀,像——座沉重的山岳。
已是月上中天時分了,她精心籌劃的那場家宴怕是要落空了,但是她心中卻充滿著溫暖和柔情。一輪冰清玉潔的月亮把溫柔的光波灑滿大地,使人心醉神怡。
多美妙的夜晚,多美好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