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壺
那小房子是一間黑白鐵匠鋪。
鐵匠年近五十了,卻并不守窮認命。他希望在老街被推平之前,能湊足一筆錢,在別的街上租一間面積稍微大一點兒的房子,繼續以鐵匠手藝度日維生。他至今還沒有積蓄。要想在這座城市里租一間門面房,手中沒幾萬元根本別作打算……
某日,又有人出現在他的鐵匠鋪門前,是位七十多歲的老者。
“老人家,您做什么?”
“桶。”
老者西服革履,頭發皆已銀白,精神矍鑠,氣質儒雅。
“多大的呢?”
老者默默用手比量出了他所要的規格。
幾天后,老者又來了。鐵匠指著已做好的桶讓他看。不料老者說:“小了。”
“小了?”鐵匠頓時一急。他強調,自己是按老者當時雙手比量出的大小做的。
“反正是小了。”老者的雙手比量在桶的外周說:“我要的是這么大的。”
“可……”
“別急,你用的鐵皮,費的工時,我一總付給你錢就是了。”
“那,先付一半吧,老人家……”
老者搖頭,表情很固執。看去顯然沒有商討的余地。但也顯然是一言九鼎,值得信任的態度。鐵匠又依了老者。
老者再來時,對第二只桶頻頻點頭。
“這兒,要有個洞。”
“為什么?老人家。”
“你別管,按我的要求做就是。”鐵匠吸取了教訓,塞給老人一截白粉筆。老者在桶的底部畫了一個圓,沒說什么就走了。
老者第四次來時,“指示”鐵匠為那捅了一個洞的桶做上拎手和蓋和水嘴兒。鐵匠這才明白,老者最終要他做的是一只噴壺。
噴壺做成以后,老者很久沒來。而鐵匠常一邊吸煙、一邊望著那只大噴壺發呆發愣。往日,鐵匠每每手里敲打著,口中哼唱著。自從他做成那只大噴壺以后,鐵匠鋪里再也沒傳出過他的哼唱聲。
卻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替老者來過一次。她將那只大噴壺仔仔細細驗看了一遍。分明的,想要有所挑剔。但那大噴壺做得確實無可挑剔。姑娘最后不得不說了兩個字——“還行。”“還要做九只一模一樣的,一只比一只小,你肯做么?”
鐵匠目光定定地望著姑娘的臉,似乎在辨認從前的熟人。姑娘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恰恰相反,她迎視著他的目光,仿佛要和他進行一番目光與目光的較量。
“我……肯做。當然肯……”鐵匠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
“一年后來取,你能承諾也不賣給別人嗎?”姑娘的口吻冷冷的。
“我……承諾……”鐵匠回答時,似乎自感卑賤地低下了他的頭,一副目光不知望向哪里的樣子……
“錢,也要一年以后才付。”
“行,怎么都行。怎么我都愿意。”
“那么,記住今天吧。我們一年以后的今天見。”姑娘說完,轉身就走。
鐵匠跟出了門……
他的腳步聲使姑娘回頭看他。她發現他是個瘸子。她想說什么,卻只張了一下嘴,什么話都沒說,一扭頭快步而去……
后來,鐵匠就開始做另外九只噴壺。他是那么認真,仿佛工藝家在進行工藝創造。
世上有些人沒結過婚,但世上每一個人都是愛過的。
鐵匠由于是瘸子,至今沒結婚,但他在是一名初二男生時就愛過了。那時,他愛上了同班一名沉默寡言的女生。其實她的容貌算不上出眾,只不過她的雙唇,像櫻桃那么紅潤。主觀的老師曾在班上不點名地批評過她不該涂口紅,她委屈得哭了。而事實證明她沒涂過,但從此她更沉默寡言了。初二下學期他和她分在了同桌。起初他連看都不敢看她,他覺得她的紅唇對自己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并且認為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不久他又被她那雙白皙的小手所誘惑……
某一天,他終于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氣塞給了她一張紙條,上面寫滿了他“少年維特之煩惱”……
他首先被與同桌分開了,接著紙條被在全校大會上宣讀了,再接著是找家長談話。他的父親——三十幾年前的鐵匠從學校回到家里,怒沖沖將他毒打了一頓。而后是寫檢查和保證書……
這初二男生的恥辱,直至“文革”開始以后方得以雪洗。他第一個沖上批斗臺掄起皮帶抽校長;他親自操剪刀將女班主任老師的頭發剪得亂七八糟;他對同桌的報復最為“文明”——在“文革”第一年的冬季,他命她拎著一只大噴壺,在校園中澆出一片滑冰場來!那個冬季真是特別的寒冷啊,而他不許她戴著手套拎那把校工用來澆花的大噴壺。看著她那雙秀美的白皙的小手怎樣一觸碰到水濕了的噴壺即被凍住,他覺得為報復而狂熱地表現“革命”是多么地值得。誰叫她的父親在國外,而且是資本家呢!
整個冬季,她也沒澆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場來。
春風吹化了她澆出的那一片冰的時候,她從學校里也從他的注意力中消失了。
再狂熱“革命”的紅衛兵也逃避不了“上山下鄉”的命運。艱苦的勞動絕不像“革命”那么痛快,他永遠明白了這一點,代價是成了瘸子。
返城后的一次同學聚會中,一名女同學懺悔地告訴他,其實當年不是他的同桌“出賣”了他,是那名和她特別親密無間的女同學。他聽了并不覺得內疚。他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但是當他又聽說,三十幾年前,為了澆出一片滑冰場,她嚴重凍傷的雙手被齊腕鋸掉了,他沒法再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了。
每一只噴壺的打做過程,都是人心的審判過程。而在打做第十只噴壺時,鐵錘和木錘幾次敲砸在他手上。他那顆心的疤疤瘌瘌的數層外殼,也終于一層層地被徹底敲砸開了。他看到了自己靈魂之核的內容,人性丑陋而又邪惡的實證干癟著,像一具打開了石棺蓋因而呈現著的木乃伊,雖懺悔并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顫栗……他非常想把那一只最小的噴壺打做得最美觀,但是他的愿望沒達到。曾有人要買走那十只噴壺中的某幾只,他不賣。他一天天等待著“贖罪日”的到來……
那條老街卻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了。
他十分幸運地得到了一處門面房。動遷部門告知他,因為有“貴人”關照著。否則,他休想。他不知道是誰——我的命中也配有“貴人”么?鐵匠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專執一念等待著被羞辱、被報復。
他所等待的日子。那老者卻沒來,那姑娘也沒來。一個認識他的孩子將一封信給了他,是他當年的同桌寫給他的。她在信中這樣寫著:
我的老父親一直盼望有機會見到你這個使他的女兒失去了雙手的人!我的女兒懂事后也一直有同樣的想法。他們的目的都達到了。他們都曾打算替女兒和母親懲罰你。他們有報復你的足夠的能力。但我們這一家人都是反對報復的人,所以他們反而在我的勸說之下幫助了你。因為,對我在少女時期愛過的那個少年,我怎么也狠不下心來……
信封里還有一樣東西——她當年看過他塞給她的紙條后,本打算塞給他的“復信”。兩頁作文本上扯下來的紙,記載著一個少女當年被愛所喚起的種種驚喜和幸福感。
那兩頁紙已發黃變脆……它們一下子被他的雙手捂在了臉上,片刻濕透了。
意林札記
鐵匠的一生碰到了兩只壺,一只是噴壺,另一只還是噴壺。這樣毫無由頭的篡改,不知道魯迅先生的在天之靈會不會原諒。幾乎一模一樣的噴壺,善良的人用一只去澆灌鮮花,罪惡的人用另一只讓孽之根如蔓草生長。
幸運的是,善良的人讓罪惡的噴壺一只比一只小,而他,終究還是哭了。這兩者的聯合算不算是一次自我檢討?算不算是對業已垢跡斑斑的心靈的一次洗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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