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門口的便利店開張的時候,春節剛過,街邊還殘留著年節里的鞭炮屑。開店的是一對夫婦,男的叫顧永平,女的叫楊小琴。夫妻二人待人熱情,店里進了客人,不管買不買東西,他們都笑臉迎送。店雖不大,但商品齊全,價格公道。小店開了沒幾個月,就生意興隆,白日里人來人往不見一刻空閑,就是到了深夜,也不時有晚歸的白領,或附近打麻將的居民來光顧。生意好,店主夫婦自然喜上眉梢,只是這喜中還帶著一點憂,憂的是那幾個瘟神般的顧客。
便利店隔壁有一家棋牌室,老板叫徐梅,里面置了十多張自動麻將桌,白天黑夜都聚著一群閑人打牌賭錢。牌客們一摸起牌就舍不得放下,為了貪方便常把塞滿煙頭的方便面碗夾湯帶水地扔在綠化帶里,到了晚上,為了省幾步路又常常在墻角小便,弄得棋牌室周圍又臟又亂。牌客里頭有幾個中年混混,來便利店買東西不是少給錢,就是要賒賬,賒了又不來還,就是這幾個常客,讓便利店老板顧永平很煩惱。
這一日,有個外號叫“蔡和尚”的牌客,從煙氣繚繞的棋牌室里出來,進了便利店。蔡和尚拍著柜臺叫嚷來兩包軟中華。正在整理貨架的顧永平忙站起身走到柜臺里,取出兩包煙遞給了他。蔡和尚一邊撕著煙盒上的塑封條,一邊就往外走,嘴里說:“先記著,回頭給你錢。”
“哎,蔡老板!”顧永平緊走幾步從柜臺里繞到蔡和尚面前,陪著笑臉說:“您在我這兒記了好多回了,總數也有好幾百了,小店本小利薄,您看是不是先把老賬給結一下?”蔡和尚板著臉,不慌不忙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叼在嘴里點上火,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這才揚著頭睥睨著顧永平說:“你是怕我賴賬嗎?別說你這幾百塊錢的事兒,我外面一筆生意就能把你這店買下來你信不信。我說先記著就記著,少不了你一個子兒。”說完別過臉自顧自吸煙。
顧永平知道做生意要和氣生財,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與人爭執,他見滿臉橫肉的蔡和尚面有慍色,心知眼下再不便催討,便道:“那好吧,等您方便的時候,請千萬記得來給小店結個賬。”蔡和尚鼻子里哼了一聲,大大咧咧地走回棋牌室去了,倒仿佛是顧永平欠了他的賬似地。
到了晚上,顧永平翻出了記錄賒賬的賬本,拿計算器算了算,邊算邊搖頭。老婆楊小琴說這蔡和尚、趙竹竿他們幾個賒的賬加起來該有兩三千了吧,總得想個辦法,老這么著沒個完了。顧永平心里恨恨的,當面抓破臉皮的事情他是做不出來,但這口怨氣終究是咽不下去。顧永平決定匿名舉報棋牌室聚眾賭博,他心想這黑窩要是被查封了,那幾個瘟神就不會總在眼前繞來繞去了。
憋了一肚子氣的顧永平當天夜里先寫了個草稿,然后故意學著報紙上的宋體字端端正正地抄了一遍。第二天一大早,路上行人稀少的時候,他把用信封裝好的匿名舉報信塞進了派出所的舉報箱。回到店里,顧永平的心里總覺得有點忐忑不安,擔心舉報信石沉大海,更怕自己寫舉報信的事情被隔壁棋牌室的人知道。
寫信后的第三天下午,顧永平看見幾個街道干部和兩個警察一行人進了棋牌室,在里面停了有半個多小時,出來的時候是棋牌室的女老板徐梅送出來的。顧永平覺得徐梅和警察說話時老拿眼睛的余光向他這邊掃,這使他很緊張。次日棋牌室沒營業,后面一天也沒營業,接下來足足有一個星期棋牌室都關著門,這讓附近習慣了棋牌室吵鬧聲的人們覺得清凈了許多。蔡和尚那幫人也再沒來店里買東西,顧永平一顆懸著的心,漸漸落了地,他估計棋牌室可能要就此關張了,自己的目的也算達到了。可是這天晚上,顧永平的店,卻讓人給砸了。
這天夜里,顧永平和楊小琴正趁著客人少的時候,在店里盤貨,突然聽到咣當一聲巨響,然后是嘩啦啦一片玻璃塌落的聲音。夫妻二人驚恐中轉身一看,是便利店臨街的一大片落地玻璃碎了,碎玻璃中躺著半塊磚頭。顧永平沖到門外,沒見到砸玻璃的人,沿街兩側還在營業的商鋪里倒陸續有人走出來向這邊張望。驚魂未定的顧永平知道,一定是舉報的事情漏風了。楊小琴說咱們報警吧,顧永平搖搖頭,他心想除非當場扭住砸玻璃的人,不然象這種事情,警察也沒轍。
第二天,顧永平去玻璃店訂了塊大玻璃,玻璃店來了兩個工人把玻璃運來裝上。顧永平結完賬送走工人,就拿了塊大抹布,里里外外把玻璃擦了個通透。棋牌室老板徐梅來了,手叉在胸前站在柜臺邊乜斜著眼四處看了看,冷冷地說:“顧老板,我這棋牌室開在你隔壁,也給你帶了不少生意吧?”顧永平一時吃不準徐梅的來意,看著她,沒說話。徐梅接著說:“我這人喜歡直來直去,問你個事兒,舉報信是不是你寫的?”顧永平心里咯噔一下,但臉上保持著平靜,還是沒接話。徐梅也不多言,扔下一句“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轉身走出店去。顧永平長出了一口氣,心知這砸玻璃的事情確是與舉報有關了,徐梅今天是來示威的,他隱隱覺得這事兒還不算完。
沒過幾天,棋牌室又開門營業了,來的還是原先那群牌客,蔡和尚他們幾個也來了,卻不再來便利店賒東西,反倒陸續來把之前賒的賬都還清了。顧永平心里的弦卻越繃越緊,老覺得徐梅還會再報復他。
沒過幾天,有個顧客發現店里貨架上一板板的巧克力全部被隔著包裝袋掰斷了。又過一陣,冷飲柜不知被誰拔了電源,里面的冰淇淋化了一大半。再后來,有天店里突然停了電,電工來查線路,發現店后面的進線讓人剪斷了。諸如此類的麻煩事,隔一陣就來那么一次。顧永平是防不勝防,明知麻煩要來,卻不知什么時候會來,又不知來時會落在什么地方,日子很難過。他覺得這么下去不是辦法,長痛不如短痛,決定主動去找徐梅談判。
顧永平來到棋牌室,老板徐梅正湊局陪另外三個牌客打牌。顧永平說徐老板有空嗎?借一步說幾句話。徐梅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繼續摸牌,說:“現在沒空,你先回去,等會兒我過來。”顧永平只得先回便利店去。坐隔壁牌桌的蔡和尚看見顧永平離開,與徐梅對視了一眼,叼著煙的嘴角咧了咧,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冷笑。
過了一會兒,徐梅來找顧永平,顧永平把她請到里間的倉庫兼休息室。顧永平說:給我店里搗亂的事情,是不是你找人做的?徐梅笑了笑,既沒承認也沒否認。顧永平說你也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了,這事兒差不多該兩清了吧?徐梅盯著顧永平的眼睛,慢悠悠地說:事情是你起的頭,啥時候算完可由不得你做主。顧永平說大家干脆點吧,徐梅你說怎么才算完。徐梅低頭欣賞著頭天剛做好的手指甲,說:“兩萬塊錢,咱們兩清。”“兩萬?”顧永平驚叫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徐梅說:“且不說你耽誤我生意和我托人花的錢,單算你坑我這一條,兩萬一分不能少!”顧永平沉默了。徐梅說你自己掂量掂量,想好了跟我說一聲。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沒等顧永平再去找徐梅,便利店就著了火。火并未蔓延到店里,只把門頭的燈箱和門口給孩子玩的投幣電動木馬付之一炬,損失最大的卻不是顧永平,而是徐梅,因為縱火的人要燒的是她的棋牌室。
棋牌室里有個常客老鄭,四十多歲,這幾年拿著低保卻天天來打牌,贏了錢喝酒,輸了錢回家跟老婆慪氣。老鄭的老婆在小區里給人當鐘點工,每天做好幾家,天天做月月做也沒個休息日,家里過日子和兒子上學的費用都是她來承擔。老鄭每月拿了低保,一分錢都不曾給過家用。天長日久,老鄭老婆的腦子都快給氣出毛病來了。這天老鄭的老婆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又見冷鍋冷灶,老鄭早出去打牌去了。她沒吃晚飯,餓著肚子和衣躺在床上,越想越氣,捱到晚上十點,還不見老鄭回來。一怒之下,她找了條舊被單,拎了半桶汽油就沖到了棋牌室。
老鄭老婆進去一看,老鄭果然坐在里面打麻將。她二話不說,把被單團起來堆在一張麻將臺上,擰開油桶就把汽油汩汩地往被單上倒。牌客們起先還盯著她看熱鬧,一聞到汽油味,一起賽跑似地往門口沖,擁擠慌亂中帶倒了桌子椅子杯子熱水瓶哐啷哐啷響成一片。老鄭看清是自己老婆,跑過來從身后一把抱住她,她嘶叫著拼命掙扎,拉扯間一些汽油潑濺在老鄭身上,老鄭象觸了電似地往后一跳,也從門口躥了出去。老鄭老婆點著打火機,火轟地一聲燃起來,火焰直沖天花板,把她眉毛全燎掉了,頭發也燒去一大片。她嗷嗷叫著從空無一人的棋牌室里沖出來,外面站著的人群頓時驚叫著躲閃。
大火在消防戰士、小區保安和一群熱心群眾的共同努力下被撲滅了,棋牌室里燒得黑洞洞的,燒焦的物件上還有白煙冒出來,地上四溢著黑黢黢的臟水。隔壁的便利店和洗腳房都遭了殃,顧永平也參加了滅火,他從店里的水龍頭上接了軟管,頂著大火的高溫拼命噴水。雖然有點損失,但他的店算是保住了。顧永平看見徐梅站在圍觀的人群里,她雙手捂著嘴茫然地看著燒毀的棋牌室,衣衫不整,頭發蓬亂,一只腳上只穿著襪子,一副劫后余生的樣子。
老鄭的老婆給拘留了,那晚她看著大火轟轟地從棋牌室的窗戶和門口噴出來,就直接走到派出所去自首了。后來老鄭來過顧永平的店里,送來了一千塊錢,說是賠償火燒的損失,他聽說主動賠償受害人損失,會減輕對犯罪嫌疑人的處罰。他告訴顧永平,錢先用著,不夠再找他要。
很久沒見到徐梅了。火災以后,來過幾個工人,他們用三合板封住了滿目瘡痍的棋牌室的門和窗,但裸露的焦黑的外墻,象一片醒目的傷疤,提醒著人們那晚曾發生的駭人的混亂。兩個月后,顧永平看到幾個穿著體面,胳膊肘夾著手包的人在棋牌室門口指指點點,他隱約聽到其中一個人說燒過好,越燒越旺。不久,一支施工隊來拆除了那些三合板,開始裝修了。
在隔壁裝修的敲打聲中,徐梅走進了顧永平的店。這天,徐梅和顧永平談了很久。她說他寫舉報信的事情,是瘸子告訴她的。那天瘸子打了通宵麻將,早上回家的時候偶然看到顧永平往舉報箱里放東西,后來棋牌室被查了,瘸子說一定是顧永平舉報的。給顧永平搗亂是蔡和尚出的主意,人也是蔡和尚找的,兩個十幾歲的混混,每做一次徐梅給五十塊錢。徐梅說顧永平你舉報我,我咽不下這口氣,我沒得罪過你,你干嘛要整我。顧永平苦笑著搖搖頭,說其實我不是對你,這事兒我辦錯了,沒想明白,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
徐梅說問你要兩萬塊錢,那是氣話,我就是想折騰折騰你。那天失火,你也幫忙救火,當時我心里其實挺感動的,就想著舉報那事兒算翻過去了,不再提了。顧永平問:你棋牌室不做了?徐梅說盤出去了,本來開棋牌室也開煩了,一時沒找到其他事情做,就一直拖著,其實不賺錢,我也不指著這個過日子。
徐梅走的時候和顧永平說:“再見了顧老板,我估計以后也不會再來了,祝你生意興隆。”徐梅上了她停在路邊的車,開走了,沿路的梧桐樹葉綠中泛黃,不覺已是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