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位母親都像極了一只人形盾牌,無論你給她多么大的沖擊,她依然站在你身邊,不離不棄。
搭夜航回家,旁邊坐的是對母女。下此判斷,全因麻煩她們讓座的時候,掃了兩眼,兩人雖然年紀相差20多歲,一個樸素中年婦女,一個燙發化妝一身糖果色,但眼角眉梢流出來的相似勁兒,足以叫人確認身份。說來好笑,幾年前碰上有人說你跟你媽長得很像,我肯定不以為然,怎么著都覺得跟我媽沒任何相似之處,她是雙眼皮大眼睛配一只塌鼻子,我是單眼皮細眼睛配高鼻梁,再說她圓滾滾一身肥肉,跟我簡直渾身不搭界嘛。
眼前這對呢,大概也想不到,一個很時髦的小姑娘,有這樣一位灰蒙蒙的母親。她們幾乎沒什么話說,直到空姐來派點心。女兒接過水,很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母親獨自嘮叨:給個面包就算啦?真作孽這么小氣。我暗笑,的確是小氣。她女兒很不耐煩地扔了句話過去:有什么好說的?大概是怕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了面子。接著看她拿出耳機、筆記本,開始看一個電視劇。中年婦女悉悉索索剝開一只面包,殷勤地遞到女兒面前,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女兒控制著自己的尖叫和不耐煩:干嗎呀,誰要吃這個?她母親仍然自顧自地說:肚子餓吃吃不是蠻好。我當然懂她為什么不想吃,在她那個年紀,發胖是比命還大的一件事。何止可以放過一個面包,就算絕食幾天也在所不惜。
臨近飛機下降,那母親又開始嘮叨:這么晚不知道還有沒有機場巴士坐?女兒又沒好氣地送了個白眼,她當然覺得這是無謂的廢話,有就坐,沒有就打車,這么簡單的事情。等下飛機時,在過道又見到她們,母親大包小包急沖沖地走在前面,女兒拎了小包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我那時候,有種這樣的沖動,想跑過去拍拍那姑娘的肩膀:喂,你最好不要這樣。
幾年前,我恰好也是這么一個混蛋:以為世界是為我準備的,母親這種已經漸老的人,什么也不懂又固執己見喜歡嘮叨,總是做多余的事,千里迢迢給我帶一只她自己燉的母雞,跋山涉水帶過來,真不知道她怎么過的安檢;常常自作多情地說,想我想得一晚上沒睡好覺。這些統統被我用白眼和不屑擋了回去。她和飛機上的母親一樣,好像一只人形盾牌,無論怎么刺她砍她潑她冷水,照舊沒事人一般,仍然在你左右,盡心盡力熱臉貼著冷屁股。
是什么時候我開竅跟母親做了和解?大概是開始自己賺錢養活自己的時候。因為賺錢不易,瞬間就明白她說的很多話都沒錯,其實這世界的世俗遠遠大過一個中年婦女的俗氣。
零點前到家,我母親睡眼惺忪地出來開門,抱怨說:為什么總是這么晚?我說:因為晚上的機票便宜呀。邊說邊拿出出發地買的大小特產。她照舊又說:買這么多真浪費錢。我照舊又說:你不是很喜歡吃嘛。
那幾年我懶得說的寒暄廢話,又一次重新回到嘴邊。這些廢話唯一的功效就是,對話雙方都覺得很愉快,她等我到半夜是值得的,我回家心情是愉快的。我母親終于可以不再做一只忍辱負重的人形盾牌,變成一個尋常中年婦女,輕輕松松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