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王春光的時候,他幾乎是如同一個玄奘,披著一身破爛的袈裟,出現在村莊弄堂的那個盡頭。
我下意識地去扯他的破布,那時候男孩子都還小,在這山里面,互相這樣嬉戲很正常。然而他卻很敏感,拼命地保護著自己的那塊破布,就像保護自己的生命一樣。
“你還我!”
“就不!我看看這破布下這鳥兒是啥樣的,哈哈哈……”
“啪”的一聲,我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呼啦啦就是一個大耳瓜子,卻是很溫柔地對王春光說,快穿好衣服走吧,對不起。
王春光逃也似地奔回了家。
吃飯的時候,我爹很嚴肅地、冷冷地說:“不管怎樣,哪怕是好玩,不準捉弄王春光。”
“為啥?”
爹看一眼娘,點了一根煙,沉默了半晌,說:“咱都是農民,靠天吃飯,不能捉弄被天捉弄的人了……”說罷緩緩地踱進了里屋。
我后來是從娘那里多多少少斷斷續續地知道了一些王春光家里的事。
王春光爹是個退伍軍人,抗美援朝的時候被美軍打掉一條胳膊,然后回到了山里,娶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失去一條胳膊的王叔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山里砍柴種田,拉扯一家四口的生活。王春光還有個妹妹,叫王夏花,也不聰明,長得小小的,在村里吃力地念著一年級。
“哦……”每一次我娘略帶八卦地說完這些東西,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只知道哦。那時候的不知道說什么,是作為一個小孩子,真的不知道怎么應對這個并不好聽的故事,所以只能“哦”一下。
然而真正接觸到王春光是要請他們家劈柴,爹農忙去了,所以只能我去。
黑咕隆咚的兩間房,他爹在屋中央就露出堅毅的、兩個白色的眼睛,他的皮膚黑得如同焦炭,山里八月不同風的屋子,焦炭上有一滴又一滴的汗就這么流下來,惡狠狠地看著我,一只手上的動作還沒有停下來。另外一個屋子里,他娘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手上腳上都是捆綁的繩子,她看到我,露出驚喜的表情,哇呀呀亂叫起來。
“看什么看!看夠了沒?”他爹惡狠狠地對我說,我懂,這是他們可憐又可敬的最后一天沒被天拿走的自尊。
交代完來意之后,我也覺得尷尬,便出門離開。然而這時候,我又遇上了王春光,他看到我,也是一愣,便匆匆逃到了里屋。
“對……對不起,我輕輕地說。”
然而之后我和王家就斷了來往,那是因為我娘開始到了鎮上做生意。鎮上,那對山里面的我們來說,簡直是自帶金光一樣的存在。我娘在鎮上開了一家兩層的飯店,一開始還是很正經地做著,漸漸地,隨著廚房里越來越繁忙,我娘燙了頭發,穿了裙子,頻繁穿梭于各種老板的酒席之中。這飯店就在一天擴建成了三層,也是同一天,店里來了好多山里的姐姐和阿姨。
一開始我娘還是遮著掩著的,晚上不準我來店里,讓我在鎮上的房子里學習。而后來,生意越來越好,我娘也漸漸隨意了起來,隨手給我一張十塊的鈔票,說:“去店里買幾盒避孕藥,快!剩下的錢,你自己收著……”也是漸漸地,我有了越來越多的錢,開始讀鎮上的初中,然而我的名聲卻不怎么好,說我家在鎮上養雞,我反駁說我們家不養雞,他們說呵呵。
那是一個春天的晚上,我在我們店里,看見了王春光。
他還是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袈裟,但是看上去整潔了很多,像是精心收拾過,他站在我娘面前,像是在哀求什么。我娘則是一直沉默一直沉默,間或說一些雞啊鴨啊什么的,旁邊倒是有起哄的客人說什么鴨也好,我現在就想試試。
“你真的想好了?”娘嚴肅的時候不多,但這次,卻是冷冷地像是在下最后通牒一樣地問他。
而王春光,究竟是留了下來。
我娘給了他新衣服,讓他就住在三樓的一個房間里,當然那就是他的工作場地。我不知道王春光到底干什么,便拿走了他房間的一小塊玻璃,躲在他屋外貓著看。
一個女人,一個比王春光還要高大的女人,面帶微笑地朝他走去,彎下身看著下面驚恐的王春光的臉,說:“你想好了?”
“嗯……”王春光支吾著。
接下來,我看到那女人揉搓著王春光的那兒,還發出及其淫蕩的笑聲,王春光就在那女人的使喚下做著被要求做的一切,我看著這些所謂的鎮上的風景,可恥地勃起著。我看著王春光一幅痛苦而又享受的樣子,心中卻罪惡地充盈著快感,我回到我的房間,頭腦發昏,沖動地不知道怎么處理腦回路里裝著的這一切。
啊,這大概就是討厭的、鎮里的春天了吧。
啊,這大概就是討厭的人生的青春吧。
因為“生意"的原因,王春光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住在我們店里,與我年齡相仿,成為好朋友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事。他整潔了很多,穿著薄薄的白襯衫,體格清瘦顯示出肉體誘人的粉紅色,手指開始纖細起來,完全不像山里人的模樣。
他現在出手很大方,經常拿著十塊的大鈔,請我吃蘋果,吃鎮上買的蘋果。盡管我真的覺得這鎮上的蘋果遠不如山里面樹上摘下來的好吃,但這好歹是用王春光的肉體換取的金錢換取來的鎮上的蘋果啊,一想到這里,淡如水的蘋果也變得津津有味來。盡管我后來才知道那叫風塵味。
王春光盡管出手大方,也會記得寄錢給山里面,他妹妹夏花的穿著打扮也變得不再那么落魄,然而他爹還是如同一尊黑色的雕像一樣,在黑漆漆的家里砍著柴,娘在床上袒胸露乳地被綁著。
或許是因為之前過的日子太窮,王春光賺錢的欲望就越急,他是我們店里最勤快的職工。一晚上可以從他屋子里進進出出好幾個人,有男人有女人,有我上學時看見的道貌岸然的老師。他早就輟了學,成了這里的常駐工。我打心眼里,心疼他。心疼他什么客人都接,多羞恥的戲份都玩,仿佛自己活著不是為了活著,只是為了錢和客人的歡笑。
那是一天晚上,我去他房間找他,看見他自己正在抹藥。對,極其下作的,用手指抹著藥往自己的屁股間送,藥瓶上赫然寫著梅毒靈三個蹩腳的漢字。我想要說點什么,卻啥都說不出。他對我笑笑,眸子里卻依然有山里面獨有的憂郁和無奈。我什么都做不了,就抱抱他,拼命地心疼他,他就這么赤身裸體地和我擁抱著,我感受著他的堅硬,冷冷地說:”你真下作。”他笑笑說:“已是自然反應。”我說不出什么來,只能放開他,我覺得他們說的沒錯,這和餐館里掛在壁爐上等著腌制的、赤身裸體的鴨有什么區別!?
或許是那次堅硬讓我對他有了極大的反感,我很排斥地故意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我認真地上學,轉眼間就要高考了,高考前的一天晚上,我又來到了王春光的房間。我對他說:“你明天能不能放假一天……你是我的朋友,我想到我的朋友在我這么重要的時間做著這樣的事,會分心的。
“當然。”
我篤定地走到考場,看著講臺上的老師宣讀著考生守則,印象里卻是這個老師頻繁出入我們家的家禽店,甚至去玩過我的朋友王春光。想到這里我又有點牙癢癢的。
第一科是國語,作文是成長的故事。我想都沒有想,對,幾乎是下意識地,王春光那披著袈裟的樣子、那赤身裸體的樣子、那堅硬的樣子就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我寫他悲慘的家境,寫他是如何被我捉弄,寫他如何來我家投稿,寫他如何風塵歡愉,寫他如何無奈……寫著寫著,便落淚了。
然而接下來的考試我實在是沒有心思,一回到鎮上的店里,推門便看見王春光,奇葩地騎在一個女人身上。
我生氣地奪門而去,而王春光并不在意。
騙子,什么朋友都是騙人的。你就是偏要讓我分心。
高考結束了,美好的山里的童年徹底結束了,盡管他從未美好過。對我和王春光都是。
我去了別的城市讀大學,與那山里和鎮上都斷了聯系。然而讀著讀著,這學就上不了了。我被驅趕回鎮上,和我媽一起,被一群人圍著躲在角落里,聲音里盡是什么:“資本主義的走狗!”“風氣的敗壞者!”“資本主義的姨太太!”店里那些姐姐和阿姨,消息靈通地都已經逃走了,消息不靈通地也和我們一起被逼在角落里批斗。而木訥的王春光,自然不會是那些消息靈通的人。
“不男不女!”“敗壞兩性關系!”“恬不知恥!”各種各樣的帽子在王春光頭上戴著。而王春光一言不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穿著袈裟時代的呆滯的王春光。
我們從未想到,這場延續了十年的運動,會在中國的歷史上成為這樣一個重要的事件,也成就了王春光。
王春光把我們一家打扮成農民,聯系上了王夏花,讓我們逃回了那個山里,在他們那個黑漆漆的屋里避難。那個屋里,依然有那個兇狠的、如同雕像一般的王爹,以及袒胸露乳躺在床上的王母。沒錯,他們是老軍人,是殘疾人,躲在這里,是最安全的選擇。
而王春光,卻不知去向。
我所理解的最好的版本是,他沒有臉面回家看見自己殘疾的爹娘,或許他也已經成了一個殘疾人。
當然也多多少少聽到別的版本:有說他在批斗時期已經得了艾滋不久就發病身亡的;有說他忍受不了這一切而自殺的;有說他被批斗死的;有說他去投靠了之前上過他的有權勢的男人的……總之,最可悲的莫過于,他成了一個,聽說。
而如今,我的生活平淡地過著,鎮上的店早就沒了,過著清貧而美好的日子。我還是沒有再遇見王春光,然而我能聽到路過的年輕人,哼著那一首,紀念王春光的歌。
“我是這耀眼的瞬間,是劃過天邊的剎那火焰,我為你來看我不顧一切,我將熄滅永不能再回來。一路春光啊……一路荊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