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太行兩座山在凡間立了有些年頭了,山上連年皚皚白雪,見不到活物的蹤影。遠遠地一個山神,白毛垂到了胸前,已經看不出是胡子還是頭發了。他正拄著一把拄杖,沿著山坡橫著走去。那拄杖上插了一個蛇型的雕塑,顯得十分逼真。
那山神坐在山坡上,看著對面的云霧忽起忽落,看著太陽從太行的東部升起,又從王屋的西部落下,以此往復,不由得乏味起來,便自言自語道:“這神仙的日子真是不好過,今日看山,明日看山,不知何日是個頭啊!”
山神耐不住寂寞,滅了寺里的裊裊青煙,往天上飛去了,那蛇型的雕塑落到地上,化為了一條蛇,竟學著神仙嘟噥起來:“這日子真是不好過,那神仙溜到天上找樂子去,留下我在這里,今日看山,明日看山,不知何日是個頭啊!”
伊閑的無趣,便在山間到處游走,見到一頭愚鈍的牛,便上去與它交談,那牛見了蛇,飛似的逃走了。
一旁的母蛇譏笑道:“嘿!這不是那條神仙蛇么!不知這是第幾次嚇跑獵物了!”
伊本有些高興,卻又有些惱火,本想將這些不知好歹的凡蛇一并吃去,卻聽說吃了同類會染上流感,瘋病一類的說法,便又作罷了。“你們不知天高么,不知地厚么?”伊之乎者也地教訓了幾句,得意洋洋地走開了。
伊訓斥完了凡物,又開始掛念伊那神仙老頭兒了。伊本想去上邊找老頭兒,忽地看見某個壯年模樣的人進了山。
伊有些惱怒,這座神仙山,應是屬于伊所有的。于是伊決定嚇唬嚇唬此人。
伊便從樹上倒掛了下來,亮出了滿嘴兔毛色的尖牙。
那人被嚇了一跳,隨后又叫了叫身后:“爹,快來看,這蛇沒有花紋。”
伊這才想起從前都是老頭兒為伊畫鱗的。
那男子身后又走出個提著鋤子的老人,指著蛇笑道:“荷兒啊,這哪里是蛇,分明便是條野生的蜥蜴么?”
“蜥蜴?”伊自己也有些驚呆了,不知這個詞是從哪里攆出來的。“等有了機會,一定要問問老君這是什么。”伊自言自語道。
“接著走罷!”老人將那樹枝劈開,拉著漢子向前走去。
漢子或是有些累了,靠坐在樹蔭下,嚷嚷著:“這山里沒有什么稀奇的,過了這山,不是另一座山么,哪里會有什么鬧市?”
“這你就不懂了!”老人傲慢地駁道,“鍥而不舍,金石可催,鍥而舍之,朽木不折。”
“好了好了,什么之乎者也的一大堆的,”蛇有些忍不住了,對二人大喊道:“快走原路回去罷!”
老人有些驚訝了:“真是稀奇啊!這山中竟有會說話的蜥蜴!”說罷,拿起鋤子要砍下去了。
“先別砍,這么靈通的蛇就不能活著捉回去賣了么?”于是漢子將鋤子移開,將極度恐慌中的蛇裝進了麻袋里。
老人不服氣道:“此雖是歪理,卻也可行啊。”
二人采了果子,又靠在樹上歇息了一會兒,便又匆匆向前去了,后邊的枯樹枝掉了下來,落在泥濘的腳印上,相繼地覆蓋了。
如此過了一副棋的工夫,天上緩緩地飄來一朵有些扁小的云,又緩緩降在山間,之后又漸漸地淡去了,化為一股乳白色的霧,環抱在山間,又從濃霧中隱約出現個個子極其短小的老者,拄著一柄沒有把手的拄杖,向山里走去了。
“蛇兒!”伊叫喚著“蛇兒!”
就這么叫了三百六十五次,那條神仙的蛇也未曾出現。老者倒也沒什么掛念,從那草叢中隨意抓了條凡蛇,便匆匆向天上飛去了。
又過了許久,老者又拐著伊的拄杖回來了,拄杖上又多了個蛇把手。
老者繞著山脈巡查了一圈,偶爾見到幾個打虎的漢子,敲敲拄杖將其嚇跑后,又覺得無事可做,又回到天上下棋去了。
愚自從抓到神蛇之后,翻了山川,去城里賣了五六錢,又去酒樓里叫了幾個京城的包子,準備翻過山帶給夫人吃。孫荷在城里呆了一會,買了頭肥馬,便一道揚鞭回去了。
愚夫人本已將飯菜做好,見到包子樣的東西,不免有些不悅,一口咬下去,包中的湯汁瞬時灑了出來。“我從來都未曾吃過如此新奇的包子!”繼而又聽了荷兒對京城的描繪,不免又有些神往,卻又走不了這百里的山路,便耷拉著頭,有些沮喪了。
“吧唧吧唧。”屋檐上的烏鴉似乎有些煩躁,對那半裂的墻體有些不滿了,眨眼間又飛到屋頂上看風景去了。
孫荷被這叫聲吵得有些煩躁,于是乎撿起石子往上扔去,將那黑烏鴉的灰烏鴉的,一并射了下來。
“還不去干活?”愚夫人嚼著唾沫,從房里走出來了,“你那爹已經在田里了,你還不快去幫忙什么的。”夫人兩眼的余光掃到了荷手里的烏鴉,額頭上的皺紋深陷了下去,“誰讓你殺烏鴉了,要攤上災了。”
荷嘟噥著,“哪里有什么災的,都是迷信的。”一面朝著田里下去了。
夫人在后頭又罵了幾句,回屋里燒烏鴉去了。
轉眼間秋霜過去了,山中的泥濘的野路已經蓋上了雪花,許多湖啊,溪啊,坑啊的都凝成了堅冰,山神已經許久沒有來巡視了,青草長得有馬背那么高了。
愚夫人有些惦記那包子的鮮味了,又有些向往城里的燈籠了,愚與荷每日早出晚歸,就連烏鴉湯也極少能喝到了。
愚似乎聽聞了許多,總想著哪日可以為妻子分擔一些憂愁。
只一些時候,荷,以及伊的兒子,以及伊的兒子的兒子,都在屋里了,顯然,這些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互相茫然地注視著,先是有些沉寂,接著便七嘴八舌議論開了,將原本冷清的屋子變成鬧市一般。
直到愚大汗淋漓地趕到了,許多的煩躁頓時成了寂靜,荷帶著一群人忙站開一條路來,一面又親切地稱呼著“公”。
待愚作了一番揖后,便之乎者也地發表起來:“我與你們一并將那險峻的山挖去,指通豫南,達于漢陰,如何?”
堂內站出一李家的青年,俯下頭來,低聲問道:“可是要將這山填平了?”
愚在一片驚訝中點了點頭,又露出堅毅的神情。
堂下的許多大概是被這打動了罷,跟著贊同。又幾個從商的富家,雙眼咕嚕地轉著,也紛紛答應了,剩下的雖覺得荒謬,估計覺得也就是說說的,便也默許了。
只是伊的妻子站在簾后,放心不下,便問:“你的力氣連那魁父之丘也動它不得,怎么還要搬那王屋太行,若是驚動了上真,那便是要倒一輩子霉了。”
愚不作聲,夫人又問:“土石要置于哪里?”
愚堅毅地答道:“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
這時許多人見伊當了真,便搖頭借辭離開了,只留下愚與伊的夫人,還有一旁的孫荷和另兩個壯年男子。
“去罷!去罷!將山挖了,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山神又輸了一局,對老君嚷嚷道:“不行不行,再來一盤。”
剛放下一個黑子的時候,下面傳來了轟的響聲,使得二人不得不探下頭去看,依稀見到山頂有一些晃動,石頭滾落了下去。
山神也顧不了下棋了,向老君借了一片云便向山下摸索著去了。
待到云飄到山下的時候,幾個石塊縫里傳出點“嘶嘶”的聲響,山神探過去看了看,是幾條被石頭壓出了血的蛇兒。
一群一群地傳來哀鳴:“上真救我,上真救我。”蛇們不住地喊著。
山神不知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這些凡物在說些什么,然后那只蛇把手便會翻譯給他聽。
“發生了什么?”蛇把手又翻譯給蛇們聽。“你們一定是干了什么壞事罷!”
“沒有沒有。”蛇們一面還極度恐慌著,一面辯解著,“前幾日來了幾個農民相貌的人,將這山下的一切都挖去填了海了。”
山神捋捋伊那細細長長的胡須,只覺得這些凡物目光短淺,便開懷地笑了,“山下?這哪是什么山,不過是我太行的一角罷了。”
“你們知道什么?”蛇把手裝作山神的樣子,有模有樣地斥責著那群,“這王屋太行,方七百里,高萬仞,哪里是凡人挖得去的!”
盡管那群蛇有些吃驚,但仍是求饒不已,等得山神心煩之時,便將石子什么的移開了,蛇們這才喘過氣來。
“多謝上真!”
山神見自己的山并無多大損傷,便轉了一圈,采了些野果和人參什么的,一踏上云便不見了蹤影。
卻說愚帶著三個族人倒也干得起勁,光幾年時間,便開出了條短小的路,路邊又開了許多農田,果園什么的,這使得許多從商的富甲們起了心思,便又幫愚雇了幾個長工短工的,只等將山下那一塊地變成上百斤的金錠。
也有些不齒的,譬如這位京城寡婦的孤兒,看不慣那投機的行為,便不為錢財地一起挖山,見了人便夸耀自己如何地潔身自好,后有幸撞見列子,也名噪于一時。
愚住的村過去幾里,便有個叫河曲的地方,那里亦住著個老者,有一個讀了狀元的兒子,眾人便稱其為智,智只覺愚真愚鈍之人,過分之極,有請算命先生念了一卦,算出的艮兇,便又去找愚理論,又如同愚夫人一般道,“你的力氣不足以挖去魁商的小丘。”
然而愚卻是挖去了差不多大的小山了。
“又如何挖去王屋,太行呢?”智說,“夢里么?”
愚不止地笑著,“看我有這許多的子孫,待我百年以后,子又生孫,孫又生子,何愁二山不平?”
智笑著這執迷不悟的頑固老頭,又回去燒了幾張黃紙避避兇,便也作罷了。
就這么一直下了百十來副棋,山神也一直沒有贏過,恰巧下界上來個猴子將上邊鬧了一番,老君又收拾局面去了,山神沒了下棋的伴兒,又與那倆守門的仙童交談起來。“你們在老君府上呆了多久了?”
“回大人的話,”身著綠荷花的童子答道,“約莫上千年了罷!”
“汝等可曾下界去看過?”
“回大人的話,”身著紅蓮花的童子答道,“自從上來以后還未曾去過。”
盡管那“回大人的話”讓伊覺得有些別扭,但仍是聊下去了。“你們平時就是這樣呆在門前么?”
“不是么?近日還在府上撿到倆寶貝,一個金角,一個銀角。”
“過幾日便可回凡間打劫點錢財回來,要不先準備準備?”
“好啊!”
二人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屋去,山神適才覺得有些空虛,又拿了一朵云,向下界飄去了。
一路上有許多死蛇,死老虎什么的,遠遠地正有百來號人在挖著山,帶頭的憨公,正引著人群,井井有條地安排著。
天神也許是看多了列子的故事,感動得太多,以至于最后生了場病,便沒有在意挖山的人群。
挖山的人就這么一代一代地挖下去了,直到后來某個金毛的獅子在山上不停地亂吼著,將人群嚇出了幾十里,從此再也不出村莊了。
渤海的石頭上又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黃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