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是在礦上成的家。母親常來看望,每次都會捎來她親手做的布鞋。
1961年春節過后,天氣依然寒冷。母親請人寫信給我,說她在鄉下高價買到10斤羊肉,決定親自送來,要我在3月7日接站。
正值困難時期,生活必需品特別是肉類和食用油異常匱乏。在這個不宜懷孕的年月,妻子卻懷上了雙胞胎,營養供應不足,雙腿出現了浮腫。
為了兒媳和胎兒的平安,母親決定鋌而走險。雖然她知道火車上不準攜帶肉類,但她甘冒“投機倒把”的罪名毅然前來。從老家到礦區,必須在江蘇徐州轉車。徐州是一個大站,站內站外都有專人檢查,很難過關。沒收了羊肉倒是小事,讓老人受到驚嚇,甚至再惹出別的災禍,我和妻子將會遺憾終生。
于是,我想寫信勸阻,但為時已晚。
3月7日晚上8時,我披上大衣,頂著寒風,憂心忡忡地走向車站。
礦山汽笛聲在寒夜里回蕩,好像是母親深情的呼喚。當我們有了難處,母親總是伸來溫暖的手。在我結婚的那年初冬,她來礦上,看到床上只鋪著薄薄的褥子,就瞞著我們只身爬上了礦區的東山,一個下午就拔了一大捆白茅草,硬是從山上背下來。妻子見了,又心疼又生氣地埋怨她:“娘,那山上有狼!”母親卻輕輕一笑,說:“什么野物都怕活人。”
想著想著,我已到了車站。那時的車站比較簡陋,只有一間房,售票兼候車。房里連張椅子都沒有,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我只想著母親能否平安到達,就連火車進站,都沒有察覺到。
出口處人頭攢動,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母親出來了,我急忙迎上前去。一年未見,她又蒼老了許多。原本挺直的腰板,如今有些駝了,腿腳也不如以前靈便了。
我接過竹籃,里面用毛巾蓋著的,是兩雙新布鞋和一卷烙餅。“那羊肉……只要母親平安就好。”我心想著。
在回家的路上,母親的精神特別好,有說有笑,唯獨不提羊肉的事。
走進家門,已是深夜。在家苦等的妻子,猛地坐起,母親趕忙去扶,說:“孩子,別起來,小心身子。”說話間,她用毛巾擦了擦額上的汗,就伸手向胳肢窩處去解棉襖的扣子。
老人家一定是想休息了。清早從家鄉上車到徐州,頭天夜里就要到候車室里去坐等。在徐州轉車就更難了,她不識字,要向人不停地詢問。每次來礦區看我們,都是一次艱難的歷程,這次也不例外。
于是,我急忙收拾好床鋪,拉開被子,說:“娘,您歇著吧,有話明天再說。”誰知她脫去棉襖,松開腰間扎得很緊的繩子,從背上卸下一塊用白布裹著的東西。她顫巍巍將那東西放在案板上,攤平展開,我和妻子都愣住了:一塊肥美的羊肉!
誠實一生的她,只有這一次,選擇了隱瞞和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