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小膽是我爸。我爸大名楊曉黨。
但我不叫他爸，我叫他“羊小膽”。外人有時一聽會覺得我這小屁孩咋直呼老爸名字呢，這時羊小膽就會呵呵笑著說，“咱家是民主之家。”
我之所以管他叫“羊小膽”，是因為我特鄙視他那比綿羊還小的膽子，可不，小綿羊膽子夠小了吧，遇到一點點危險就戰戰兢兢，連路都走不動。
十六年前，我媽十月懷胎已滿，預產期到了，可是我媽的肚子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我媽第一次懷孩子，啥也不懂，面皮也薄，也不好意思問別人。后來就去醫院，人家醫生說沒事，再等等，等見紅了再來，沒見紅就不要緊張。
沒想到預產期后的第五天半夜，我媽覺得內衣濕乎乎的，嚇了一跳，但看看不是血，就放心了。
我媽起來到衛生間小解，卻發現怎么解也解不干凈，一開始還淅淅瀝瀝的，到后來就嘩嘩地往外流。我媽想，怪了，這泡尿咋這么大？興許是昨晚水喝多了。
我媽就這樣閉著眼坐在那里迷迷瞪瞪地尿。
我媽迷瞪著也不知尿了多久，忽然“哎喲哎喲”地叫起來，她突然感覺肚里的孩子像跳迪斯科一樣使勁蹦達個不停，把她的肚子蹬得生疼。我媽從來沒經歷過這陣勢，肚里這孩子平時挺乖的。
我媽感覺孩子在肚里翻騰，把她肚子弄得越來越疼，她意識到情況不妙，她嚇壞了，“曉黨，曉黨，快起來，寶寶在肚里不對勁，快叫救護車！”
半夜睡得懵懵懂懂的羊小膽被叫醒后，看到我媽的樣子，趕緊抓起電話叫救護車，可是手卻抖得怎么也撥不準電話號碼。最后還是我媽抓過電話叫了救護車。
我媽被送到醫院時，羊水已經流光了，孩子嚴重缺氧窒息！醫生說情況相當危急，就算馬上手術，孩子也可能因嚴重窒息而引發敗血癥、肺炎、腦癱等嚴重并發癥，更嚴重的，孩子可能還會因窒息而死亡！
羊小膽當場腿就哆嗦了起來。
醫生拿出手術知情書讓羊小膽簽，他一看上面那些“失敗”、“死亡”等字眼，拿筆的手抖個不停，怎么也簽不下去。醫生等得不耐煩，說：“沒見過這么膽小的！”最后還是醫生把著羊小膽的手簽了個歪七八扭的字算數。
我被醫生從我媽肚子里掏出來時，沒有哭聲。醫生就把我腦袋朝下，使勁拍我的屁股，我終于被打疼了，哇一聲哭了出來，哭聲高亢，大有地動山搖之勢。
老天保佑，我幸運地沒有得上敗血癥、肺炎、腦癱，更不要說又打道回府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
我長到十三歲時有一天我嚇唬羊小膽，我說當時閻王爺把我一腳踢到陽間投胎，我一看陽間到處是白花花的一片，覺得不好玩兒，想回去，閻王爺對我說：“你可不能回來，你回來那個羊小膽會被嚇死的，但羊小膽的陽壽還未盡，我們不能收！”所以，為了羊小膽同志，我就又回到陽間來啦。
羊小膽說：“妞妞，所以就算為了羊小膽同志，你也要一輩子健健康康。”
我剛生出來五斤八兩，像個軟乎乎的小肉團。羊小膽望著這紅撲撲的小肉團，開心得嘴都合不上。
他不敢抱這個小肉團，生怕沒抱住摔到地上。洗澡時我光溜溜的，像個小圓泥鰍，羊小膽抱著，緊張得直冒汗，一次澡洗下來，羊小膽衣服濕透。我媽笑話他，“你怎么抱著咱閨女像抱著個定時炸彈，嚇成那樣！”
時光是一雙無形之手，仿佛眨眼間，就把我變成扎個小馬尾的小學生。
我都從小肉團變成小學生了，可羊小膽的膽子還沒大起來。我上學的學校離家也不算遠，穿過三條馬路就到了，中間要經過兩個紅綠燈。一年級到三年級這三年，羊小膽每天都要送我上學后再去上班。羊小膽單位離家挺遠，送好我再去單位就有點趕。
四年級一開始，我就堅決不再要羊小膽送我，我說我都是高年級學生啦，羊小膽你不要再送我啦，我自己能行！
羊小膽說，車多，不安全，妞妞我還是送送你吧。
不用就是不用，羊小膽你的膽子怎么像芝麻粒一樣大，真是的！
我的倔脾氣一上來，羊小膽也無奈，只得依了我。
我自己上學啦，擺脫了羊小膽的束縛，我覺得很開心。我昂著頭走在路上，瞧，我長大了。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
半個月過去了，我開始在羊小膽面前顯擺，“羊小膽怎么樣，沒有你送，我不也好好的上學啦！”
羊小膽笑著說，是啊，咱們妞妞長大啦。
又一個清晨，我走在上學的路上。
今天心情不是很好，那個唐燕，這學期轉學到我們學校來了，最討厭了，老是陰陽怪氣地當著其他同學的面說，楊霜柳爸爸的膽子呀，比老鼠膽子還小。煩，反正是煩……
“噗……哧……”突然我的腳下猛地一滑，我整個人就斜斜地歪下去！
我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一股力量強力推到一旁，接著一個黑影從眼前一晃，不見了。
我坐在地上，腦子還在混沌著，只看見一群一群的人在我不遠處圍起來。
慢慢地，我的意識清晰了一些，我聽到有人說趕快報警，有人說趕快叫消防隊，有人說這天殺的小偷把窨井蓋又偷了，有人說這人掉下去還不知能不能救得上來……
我還聽到有聲音朝我嚷，哎呀，楊霜柳，剛才是你爸爸掉下去了呀！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
…………
羊小膽被消防員救了上來，他的頭和腰都受傷不輕，肋骨斷了好幾根，腿也斷了，醫生說人是搶過來了，但腿的骨頭就算接上以后也會有點瘸。
我哭著說：“羊小膽，都怪我，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你就不會這樣了。”
羊小膽微笑著撫摸著我的頭：“傻妞妞，爸爸要是不掉下去，掉下去的就是爸爸的妞妞，那爸爸可不干。”
我的眼淚怎么止也止不住。
我的羊小膽爸爸，不放心他的妞妞獨自上學，又怕妞妞嫌他煩，嫌他膽小，就每天悄無聲息地跟在妞妞后面。那天妞妞想著心思自顧自往前走，卻沒有注意到路中間的窨井已經沒了蓋子。就在妞妞即將掉入黑暗的一剎那，他拼盡全力推開妞妞……
羊小膽終于出院了，但要在家休養一段時間才能上班。
那天星期六，我從外面上畫畫培訓班回來，還沒進門我就嚷嚷，羊小膽，羊小膽，瞧咱今天畫的牛吧，老師都表揚我了呢！
一進屋，看到好幾個陌生人在屋里，我頓時鬧了個大紅臉。
羊小膽微笑著說，“妞妞，這是爸爸單位的叔叔們，來，叫叔叔。”我乖巧地叫叔叔好。
其中一個叔叔疑惑地問，“妞妞，你剛才叫你爸什么來著，楊曉黨？呵呵，直呼你爸名字啊，真有你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我媽說，“這個妞妞從小就跟她爸貧慣了，她笑她爸比綿羊還膽子小，就給她爸起了羊小膽這么個外號。”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
那個叔叔說，“妞妞啊，你爸膽子可不小啊，你爸在單位是出了名的楊大膽。咦，登著你爸英雄事跡的報紙你沒看到過？叔叔是單位搞宣傳工作的，我那兒可保存著你爸爸的英雄事跡哦！”
過了幾天，叔叔又來了，還帶了一大疊報紙雜志。
那是爸爸單位的內刊報紙，也有市內的其他報紙，還有晚報，還有幾本雜志。我看到那上面有我爸爸的照片，還有我爸爸的許多事跡，什么單位里搶修危險設備啦，什么大膽革新勇于創造啦……最令我吃驚的是去年一個老爺爺從火災的四樓窗口掉下來，被人接住大難不死。那個勇士居然是我爸爸羊小膽！
不是親眼看見報紙，打死我都不信！
叔叔說，“這下你知道你爸爸不該叫羊小膽了吧，呵呵。”
我問叔叔，“怎么我爸自己沒有這些報刊呢？”叔叔說，“你爸呀，他才不看重這些呢，你爸呀，最看重的就是你啊！”
我的鼻子發酸，我上前緊緊抱住我的羊小膽爸爸，我說，我再也不叫你羊小膽了，我要叫你“妞妞最最最親愛的老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