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記憶深處,有一片殷紅的榴花。每當夜靜人寂,那云霞般的色彩,往往會浸透我的癡情夢境,拂動我的繾綣夢魂。呵,那個令人難忘,令人嘆惋,又令人充滿憧憬和向往的魯南山村榴花峪。
許多年前,我下鄉插隊初臨這個藏在群山皺折里的村莊時,差點被眼前的景色所癡迷。只見山坡上下,襯里村外,到處生長著大片大片的石榴樹,時值榴花盛開,‘如云的榴花簇擁成一片錦織般的花海,令人眼眩神醉,我不禁失聲贊嘆:“多美的地方1”可是房東大娘卻沒有應聲,只是幽幽地嘆了口氣。
當天晚上,大娘給我們講述了關于榴花峪的一個神奇古老的傳說,相傳很久很久以前,天庭的榴花仙子被這個幽靜的所在所吸引,想把這兒辟成自己的休憩之地。一年過后,她耐不住這兒的荒涼寂寞,悄然返回天界,留下一片不華不實的幼樹。后來,她放不下這片富有魅力的土地,再復回到這里,但未及一年,終究耐不得這兒的凄清和焦渴,最終遷居它處,給山村留下了遍野只開花不結果的榴林,和一個令人感喟的名字。大娘講著,仿佛觸痛了刺心的傷痕,重又深深地嘆口氣,神色變得凄涼而黯然:“沒有梧桐樹,留不住金鳳凰啊!”
后來,聽人說,大娘的一對成年兒女都因山村的貧窮,相繼離開了這里。女兒遠嫁山外,兒子則漂泊大西北,成了“盲流?!?/p>
住的時間長了,我們真正體驗到了這山村負荷著與地名稱怎樣不相符合的貧窮。在這個上百戶人家居住的村落,竟打不出一眼可供飲用的水井,村里人用水要用牛車到十多里外載運。每年開春后,村民需靠采集野菜維持生計,方能接上夏季的收成。一旦有了病,得遠行幾十里山路到縣城診視。據說村里曾有一個孩子得了“肺癆”,父母攢足一年的口糧,用獨輪小車推著全部家當去縣城求醫,半年后夫妻倆凄涼歸來,所有什物都變賣一空,只剩下一只沿街乞討用的缺邊黑瓷碗,孩子也因為病情耽擱拋尸異鄉。
在我們插隊的第二年,榴花峪村附近突然建起了一座衛生院,而且還分來了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雖說是“工農兵學員”,可在這一帶山區,也是一件大事。據閨女媳婦們說,那個醫生還是個女的,衣服洋氣十足,皮鞋能照出入影。我們這批閑得發慌的“老插”,一致決定去“瞻仰”一下這位“下凡”山區的“榴花仙子。”
所謂衛生院是三間簡陋的土坯房,院內院外似趕廟會般熱鬧,大都是來看稀罕的年輕人。我受大伙公推假扮病人,被簇擁著來到診室,結果卻使我們大失所望。只見桌旁坐著一個象山村人一樣樸實敦厚的姑娘。至于衣著打扮,所不同的也就是一件改制得可身些的軍裝上衣,腳上著一雙城市里已不再時尚的丁字絆平底豬皮鞋,倒是左眼角下一顆小巧的黑痣,為她平添了幾分風韻,她為我仔細做了檢查,沖我一笑道:“你大概也是來瞧‘西洋景’的吧!”,
我不禁大窘,回顧左右,沒良心的向伴早已溜走,只好搭訕道;“你堂堂大學畢業。干嘛要到這兔子不拉屎的山溝來?要是咱哥們,就是在管分配的那兒搭地鋪,也得留在城里1”說著,我倒真的動了不平之心;她準是分配時讓哪個門予硬的頂了。。
她安詳地笑了,笑得讓人心里發慌;“我本來就是從山溝里出來的,到山里工作有啥稀罕?”她略一停頓,神色變得惻然了;“我12歲時,爹肚子痛,等送到城里的醫院,已經沒法搶救了,可他得的只不過是闌尾炎……”她說的挺動感情。我明白了弛的意思,但茫然四顧,卻無論如何難以置信:難道憑這幾張土坯壘起的器械臺和白木楂的辦公用具,就能割闌尾或搶救要死的病人?
這天晚上,我們“老插”就這件新聞熱烈討論開了。據“消息靈通人士”說,她是主動要求到這兒辦院的。大伙兒眾說紛紜議論不休,有人甚至斷言,她走的是“曲線發跡”的路子。房東大娘自始至終沒插嘴,直到我們談興索然了,她方悄悄地嘆了口氣:“沒有梧桐樹,留不住金鳳凰?。 ?/p>
一年后,我們要返城了,決心把下鄉時“扎根山溝鬧革命”的激烈壯懷,連同流逝的青春毫不可惜地交給過去的歲月。我曾多次試探過她的口氣,她總是蹙著眉尖:“我也知道不同級別的醫院造就不同水平的醫生,但這兒有這么多需要治療的病人……”我想開導開導她的“傻氣”,但一看到她那坦誠的目光,心里就不爭氣地發虛,我的男子漢氣概和滔滔雄辯的“時尚理論”全都飛到爪哇國里去了。況且,這些年來,她確實給山區的人們解除了不少厄難。但我們無論如何不明白,現在別說我們這些“再教育分子”打破腦袋往城里擠,就是工農兵學員中那些曾立志“不拿工資拿工分”的風云人物,也鉆營打洞進了城。她就甘心守在這窮山惡水?
離開榴花峪那天,汽車開出好遠了,她方匆匆趕來送行。她遙遙站在山坡上,仍身著那件綠色上衣,恰似一株挺秀的石榴樹。聽說,她剛完成了這山溝里第一例真正的外科手術,救活了一個急腹癥病人。為了籌備手術條件,還動用了她多年的私人積蓄。望著她漸漸遠逝的身影,我突然徹悟,她已經是這山脈的一部分了,和我們這些如同山間石塊搬來棄去與山區無礙的人們不同,她若真正離去,這山巒,這榴林會流血,會疼痛,會留下難愈傷痕。但我又不禁想起房東大娘講述的那個悲愴的傳說,她會不會再給榴花峪留下一段惆悵的傳說,一種不結果實的遺憾?
許多年來,盡管家事、世事紛紜浩繁,但那個榴花環繞的山村和那面頰上有一顆黑痣的樸實面孔,始終未在我的記憶和感情中褪色。我聽說,榴花峪終于引來了山泉水,榴花峪的石榴樹經過改良也終于結出了果實,并且還引種了許多其它種類的水果,遺憾的是始終沒再聽到有關她的消息。直到幾天前,一位來自魯南山區的同志偶然談起,他們那一帶有一個小小的衛生院,竟然成功地完成了一例一般縣級醫院都很少問津的腫瘤切除手術,主刀的是一個自學成才的工農兵大學生。聽到這兒我不禁怦然心動,急忙追問那家衛生院的所在和那位醫生的姓名,來人卻抱歉地表示無可奉告。
這天晚上,我又做夢了,夢到一個嶄新的豐饒秀麗的榴花峪,夢到浸透山峪的火紅榴花,夢到壓彎枝頭的累累果實,和如同果樹般健康、壯實,不再為貧窮疾病折磨的山區人們。也夢到一個長著小巧黑痣的姑娘,她既有我熟悉的儀態風韻,又象傳說中的榴花仙子,只是她腳下沒有縹緲不定的云霓。
我相信這夢境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