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了,滿地凄涼
若問曹秀清,這輩子記憶最深的事是什么,一件應該是與丈夫的生離死別,另一件就是當年蔣介石借給她500美元。
堂堂徐州剿總副總司令兼第二兵團司令杜聿明的家屬,向國民政府借錢,這是否有點講笑話的味道?
國民黨軍退到臺灣后,杜夫人曹秀清把一對兒女送去美國讀書。后來實在無力承擔學費,她猶豫再三,打了報告給當局,請求看在丈夫當年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份上,資助杜家子女完成學業(yè)。意外的是,總統(tǒng)府只批了1000美元,還要分兩年支付。
世態(tài)炎涼,曹秀清唏噓著,把錢寄給了兒子杜致仁。誰知,和父親同樣性情剛烈的杜致仁,傷心之下居然吞藥自盡,臨死前連個告別電話都沒有。
再過幾天就是丈夫52歲生日,卻和兒子的祭日撞在一起。默默安頓了兒子的喪事,曹秀清對著丈夫的衣冠冢念叨:“你死得早,我一介女流,連孩子都照顧不好,列祖列宗會讓我進祖墳嗎?”
衣冠冢立了6年了,足夠讓豐韻美婦淪為老朽婦人。曹秀清按慣例,靠著墓碑坐下,取出幾碟小菜、一瓶陜西老家的太白酒。斟滿酒,放在墳前,手指顫巍巍地去摸丈夫冰冷的照片。“你這輩子啥愛好沒有,就是好喝兩口。這酒,是我托人從幾千里外帶來的,你不是常說‘壺中日月長’嗎?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壺中的日月到底有多長啊?”
北京,那兒有真正的團圓
半年后,喪子之痛未消,婆母又過世。出殯當天,沒想到蔣介石親自出席了,相比分期借款時的冷漠,簡直判若兩人。
寒暄之后,蔣介石說明來意。原來杜聿明的女婿楊振寧拿了諾貝爾物理學獎,當時的臺灣正值大力發(fā)展階段,缺少人才,蔣介石想借助曹秀清,讓楊振寧定居臺灣。
曹秀清說,可以試著勸勸,但“茲事體大,楊振寧沒到過臺灣,不是一封信一個電話能說清楚的,我想去美國面談”。
她順利成行。在美國,她通過女婿的關系打聽到,自己的丈夫在淮海戰(zhàn)場被俘后,一直活著。他在抗日戰(zhàn)場上的英勇表現(xiàn)得到了全國人民的認可,他還在積極撰寫回憶錄。
“媽,你真打算勸我們?nèi)ヅ_灣?別忘了哥哥怎么死的。”
曹秀清望著女兒杜致禮的眼睛,堅定地說:“放心,我不過是找個借口出來。我就沒打算再回臺灣。我們回北京,找你爹去。在那里才能真正團圓。”
1963年,曹秀清終于拿到了去北京的機票,鬢發(fā)花白的她熱淚縱橫:“北京,等我。”
決勝局,贏的是愛情
那年杜聿明19歲,即將從榆林中學畢業(yè),聽說廣東黃埔軍校招生,正躍躍欲試要投軍報國。得知家里擅自給自己定親,杜聿明說啥也不答應。
潑辣的曹家姑娘也反對父親的決定,僅憑出生年月,就把自己的終生托付給了算命先生。也許是懷春之情,也許只是好奇,得知杜聿明喜歡下棋,曹秀清和小姐妹偷跑到杜家村,在村口槐樹下擺上了圍棋,聲稱十個銅錢一局。
這是杜聿明上學必經(jīng)之路。太陽落山時,杜聿明打此經(jīng)過,一個妙齡少女的棋局吸引了他的目光。手談兩局,居然一勝一負。求勝心切的杜聿明急著再下一局決勝,曹秀清卻收了棋子,說:“天太晚了,路上不安全,我得走了。”
曹秀清的欲擒故縱之計果然見效,杜聿明漲紅了臉,居然伸手拉她的袖子:“不行,定要決了勝負才放你走。”
一句話惹得曹秀清大笑:“著什么急,明天你放學,我還在這里等你。”
第二天,杜聿明急匆匆來到老槐樹下,曹秀清已經(jīng)擺好了棋盤,還沖了茶,說:“不急,先擦擦汗,就知道你一定渴了。”
少年訕訕地笑,從書包里摳啊摳,摳出草紙包得里三層外三層的燒餅:“吃吧,剛在路上買的,都這時候了,你一定餓了。棋還要下很久。”
他的細心讓曹秀清面露紅暈,像掛在老槐樹枝頭欲落未落的夕陽。那晚的決勝局,最終誰勝誰負已不重要,反正,兩個人都贏得了愛情。
枝枝蔓蔓,壺中日月長
一邊是雙方父母捏著八字,苦勸孩子相親結(jié)婚,另一邊則是兩個調(diào)皮的孩子瞞著父母,玩起了自由戀愛。
這時,鄰家小姐妹已經(jīng)不陪曹秀清來下棋了。懷春少女和鐘情少年的故事里,只要有一棵沉默不語的老槐樹陪伴就足夠。
每晚月亮初升時,杜聿明送曹秀清回家。那條曲曲彎彎的三里小路不知走了多少回。杜聿明說家里定了親,可他打算為國效力,哪有心情結(jié)婚。曹秀清停下腳步,望著他的眼睛。
“女家叫曹秀清吧?鄰村的?”
“嗯,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就是曹秀清。”
半年后,杜聿明順利考入黃埔軍校。有同鄉(xiāng)陜西靖國軍總司令于右任的推薦,杜聿明一路順風順水,成為東征軍中的一員猛將。老長官張治中稱他和黃埔同學陳賡為“杜陳之佐,天下大成”。
軍營條件太苦,書生出身的杜聿明患了嚴重的皮膚病,不得不脫離東征軍,回家養(yǎng)病。此時,曹秀清已升入榆林女子師范學校,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了中共米脂縣黨委書記。
孫中山去世,陳炯明叛亂,北伐,隨后蔣介石下野,張治中為避風頭以考察的名義出走國外,杜聿明隨之失業(yè),帶著妻兒老小,靠黃埔同學會每月20元的津貼勉強度日。
鐵了心為國盡忠的中校團長成了無業(yè)游民,那是杜聿明最灰暗的一段日子。妻子也被開除中共黨籍,二人成了沒頭蒼蠅。
曹秀清在后院開了塊地,帶著蹣跚學步的孩子侍弄那些枝枝蔓蔓。晚上做好飯,她再燙一壺酒,對怔怔發(fā)呆的丈夫說:“早晚會有東山再起之日。有酒且圖一醉。”
一年之后,張治中回國任第二師師長,重新啟用杜聿明出任第二十五師副師長,家屬可隨軍。駐守南京時,杜聿明挑了有庭院的小樓做官邸——他喜歡吃妻子親手種的小菜。每晚他會在桌邊坐好,笑容滿面地喊:“來,秀清,喝一口,壺中日月長。”
此后,又是無數(shù)動蕩的日子。
特赦前,政府問他還有什么要求。老將軍說:“幫我聯(lián)系臺灣的妻兒吧,我想吃她親手燒的家鄉(xiāng)菜。”
1963年7月,曹秀清終于飛到北京。1981年5月,杜聿明逝世。1984年5月,曹秀清跟隨而去。